文/王栩
(作品：《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白先勇 著，收录于《台北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朱焰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势力扼杀了艺术生命。他们不仅剥夺了朱焰享有《洛阳桥》一片所取得的成就，还宣告了朱焰艺术上的死亡。这是朱焰的故事，也是小说《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里所揭示的世情。
世情让天生傲骨的朱焰落败于同腐朽、昏聩的势力的抗争，也让偏见昭然于世情之上，令朱焰的悲剧有了普遍的典型意义。
朱焰曾经红过一阵子。这个不会说国语的南方人，即使在走红时，也经常被人取笑。取笑是世情给朱焰贴上的标签，标识出作为“外省人”的朱焰与周遭的区分和差别。当差别被天才的朱焰用自身才情渐趋弥合、消除之际，那个被偏见主导，对天才仇视的他们也就撕下了温情的面具，现出腐朽、昏昧的一面。
朱焰有“戏剧天才，无论学什么，都逼真逼肖”，这是对朱焰才情的评价。评价出自于小说里的“我们”，一类不被世情接纳的同性恋群体。有着一身傲骨头的朱焰混迹于“我们”当中，以自身“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虽说成为“我们”的教主，却也因其与众不同的来历引发了“我们”的好奇。
在黑美郎的打听下，朱焰的过去悲伤的印证了人世的凉薄、世情的险恶。作为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朱焰曾经“红遍了半边天”。可他只活了三年，这是指朱焰的艺术生命。他燃放了三年的光华，就被宣告为“艺术生命死亡的演员”。只因他在努力地超越自己，用才情实现艺术突破的同时，消除世情对自己的偏见。这让他们不满，因为偏见一旦消除殆尽，他们自然就会成为偏见的制造者而颜面尽失。
“照片小生朱焰”，是他们对朱焰的取笑，也是对这个“外省人”打上的世情的标签。这是默片时代对朱焰的赞誉，其个人才情在他们的取笑声里铭记在了历史的深处。莫老头知道朱焰的过去，这个既往时代的老导演，同时也是活生生的历史见证人。他告诉了黑美郎曾经活在舆论风口上的一个真实的朱焰，默片时代的明星，有声片子一来，便没落了的一个无人过问的演员。
黑美郎有一个好高骛远的心志，“他说他将来一定要闯到好莱坞去”，这让“我们”好笑。就连彼时的朱焰，此时的教主也对黑美郎这份不切实际的心志浇以冷水。在朱焰看来，“我们”，包括黑美郎，虽然个个长得俊，却没有人有姜青“身上的那股灵气”。
姜青，在朱焰的故事里，是其极为看重的有着无限潜质的演员。朱焰被他们抛弃后，倾家荡产，觅下姜青，用尽全部心血，重拍《洛阳桥》，终于获得了成功。这是向世情抗争的成功，有着个体心志的决绝。决绝中透着朱焰悲壮的不屈，却又反衬出与之对立的世情的昏昧。天才的朱焰凭借重拍《洛阳桥》证明了自己，也让艺术成就更上层楼，可他无法阻止他们对自己珍视的姜青暗地里所施予的侵袭和腐蚀。
“朱焰的白马公子”，观众们都如此称呼姜青。在艺术上被宣告了死亡的朱焰将自己的心血灌注进姜青的灵魂深处，由此，朱焰在姜青身上复活了。这已然不是艺术生命的再次焕发，而是朱焰亲手创造了一个真切的自己。朱焰兴奋之余，并未意识到，他的此举招致了他们对他的忌恨。他们在小说里即为世情的指代。这个世情主张千人一面、步调单一、消解异化、排斥多元，这就使得才情饱满、傲骨嶙峋的朱焰被他们视为不能容忍的一根刺。“他们把他推到井里去，还要往下砸石头呢。活埋他！连他最后喘一口气的机会也不给——”朱焰落败于同世情的抗争。姜青的走红，让他们将手段聚焦在姜青身上，给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铺开了一张在世情主导下的陷阱之网。
姜青无法挣脱这张网对自己的牵绊，他死了，在跑车里烧成了一块黑炭。被抛出车外的林萍毫发未伤，还成了天一的大红星。朱焰第一眼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作为世情的手段，崭露头角的新人取得第一份成功之后必然会面临接踵而至的诱惑与袭扰。这是世情对朱焰的巧计，报复他用重拍《洛阳桥》的方式做出的抗争。随着姜青的死，朱焰再一次“死去”。只不过，这一次对朱焰来说是其彻底的心死。因为他再无精力培育另一个“白马公子”，也更无奇巧的遇合再次觅下身上有一股灵气的姜青。
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朱焰仿若孤魂野鬼般游走在尘世的暗处。不可否认，朱焰曾经活过，活得真实而璀璨。尽管只有三年，可那是他真正的生命。作为对比，小说里摆测字摊的老头儿在朱焰状若疯癫的言说里有着透析生命意义的哲理性指向。“他可以活到胡须拖到地上，脸上只剩下几个黑窟窿——还在那里活着！”简单的文字里有着作者不无犀利的对世情的寓言。这个打盹的老头儿，象征了庸碌无为、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一副皮囊。其内，寻不见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故而，这副皮囊可以活得很久，久到只剩下一具枯骨，仍然会将昏聩与腐朽在人心深处根植。寓言里的沧桑映照了朱焰的一生，这个被世情扼杀了的老人，迟暮的“透着无限衰飒的意味”。可他却有着一双奇怪的眼睛，“一径焚着那不肯消灭的火焰”。这双眼睛里闪耀着不屈，如同长明灯似的反射着朱焰内在的挺拔与傲岸。
这大概就是朱焰够资格来当祭春教教主的原因。因为朱焰有着傲骨与才情结合的内在气质，在“我们”当中凝聚出了“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我们”的聚会是朱焰的寄托，是超脱于世情之外单纯的对力与美的依恋。祭春舞即为“我们”这群人释放自我的呐喊，也是撕去伪装，呈现真实的宣泄。吆喝声里，“我们”赤裸了身子，跟着原始人阿雄肆无忌惮的跳着，呼告着直面禁忌、跃动自由的心声。
遍尝人世凉薄的朱焰坚强地活在“我们”的聚会中。一个是被世情戕害的心灵，一个是不被接纳的同性恋群体，相似的呐喊、相类的心声让二者如此自然的亲近。世情把“我们”的聚会隔绝在外，这种对一类人群的排斥象征于刑警手段的毒辣。朱焰却依然那么刚强，那么无畏。这个与世情抗争了一生的老人，“十分嶙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里”，那份睥睨一切的姿态是其与生俱来的精神气质。它概括出朱焰永不妥协的一生，若此，生命的残缺竟也有了圆满的意义。
(全文完。作于2021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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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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