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已经是个81岁的老奶奶了。“二姑娘”是她的小名,年少未出嫁时,村子里长辈都这么称呼她。老父亲离世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这么称呼她了,即使是她的老姐姐。“二姑娘”是她回忆自己年少的故事时,别人话语里的自己。
二姑娘命很苦。14岁,母亲就生病故去了,却甩下一个才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弟弟。二姑娘有个17岁的姐姐,已出嫁,和丈夫去了东北生活,底下是大弟10岁,妹妹8岁,二弟4岁。他们除了调皮捣蛋不懂事,就是被人欺负了回家来哭。二姑娘的父亲在保定给人家看店铺,不常回家,爷爷去世,奶奶疯,二姑娘就成了这一家的家长。不吃奶的怎么也好说,吃奶的小弟弟饿的鬼哭狼嚎,她只能抱上弟弟满村子去求正在哺乳的妇女,求人家好歹喂弟弟几口。最后实在没办法,父亲做主,把弟弟送给了村子里一户缺少子嗣的人家。少了个嗷嗷待哺的娃娃,二姑娘的日子能将就过下去了。父亲只负责每月少的可怜的生活费,而把这点生活费换成能吃的能穿的就全靠二姑娘自己了。
那年代, 14岁的女孩正是学活计的年龄,二姑娘就跟着叔伯家的婶子和堂姐学做针线,做衣服,做父亲和弟弟妹子们的大小鞋子。就这样,两三年后心灵手巧的二姑娘学就了一手好针线活,纺线织布不必说,捺的鞋底做的鞋帮,缝制的小衫裤子,谁看见谁夸。村子里的妇女都说:二姑娘手巧,活做的那叫好!十七八岁的姑娘就成了别人求着帮忙指点做活的小师傅。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农村穷苦农家的日子,如何辛苦是不必形容的。二姑娘自然没有念过书,大字识不过仨。但十八九岁的二姑娘依然出落的挺俊俏,加上手工活计好,虽然没妈,自己还拉扯着三个弟弟妹妹,但在村子里的口碑人缘却好。一户比较殷实的人家就看上了二姑娘,托她的婶子来提,已出嫁的堂姐也在一旁撮合。那户人家的儿子正在天津读书,过年才回来一次。那一年的年前,就在他放假回来过年时,她们在堂姐家见了面。二姑娘回忆说:“那少爷挺白净,高挑,文质彬彬的,留着时髦的偏分寸头,我一看就喜欢上了。”然后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定下亲来。转过年,在那少爷要回天津上学的前一天,正月里,就办了喜酒,把二姑娘娶过了门。
二姑娘说:“过门那天,我们谁也没碰谁,连句话也没好意思说,就那么睡了一夜。第二天,少爷就回天津上学去了。”
往后的日子,二姑娘就成了这户人家的使唤丫头。没日没夜的干活,推碾子磨面,洗衣做饭,做一家子人的衣服鞋袜,开春做单衣单鞋,立秋后做棉衣棉鞋。有时婆婆会交代说:“这是给你丈夫做的鞋,用心做。”好像就真真的更用心一些,搓麻绳选白白的麻,捺鞋底捺的更密实,还要更好的排布花色,上鞋帮时选最好看的那种暗上帮,这样就看不见线脚,鞋子圆骨溜溜的。做完后用水泡过的小麦粒装进鞋里撑一夜,鞋子就更加挺实饱满,很美观。最后把绣上鸳鸯戏水的鞋垫放进去,放好鞋楦,再包起来装进匣子。家里就派人给少爷送到天津去。二姑娘说:“那时候想啊:少爷穿上我做的鞋会不会出去显摆,告诉同学说这是我媳妇做的呢?”
苦日子长大的二姑娘在婆家仍辛苦,却也有了盼头,盼着暑假时,小丈夫会回家来吧。但转眼秋天了,他却没回来。开始做棉衣时,有一天,二姑娘一个人在磨坊推碾子,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嘴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啃着从院子里树上揪下来的酸李子。不经意间一扭头,看见那少爷竟站在门外看着自己,二姑娘有些不知所措,也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话说,嘴里啃着的李子也没停下来。这时耳中就听那少爷淡淡地说:“你回去吧。回你们家去吧。”二姑娘站起来回答说:“回去就回去。”然后就回自己住了大半年的房间,收拾了自己那两件不多的衣物,跟婆婆说了声“我回了”就回了娘家。
之后,两家家长好像见面谈了谈,他们就解除了婚约。
二姑娘又回家过起了做家长的日子。反正年轻,无忧无虑也没有伤心。不给他家做牛做马了,二姑娘觉得这也挺好。
又过了一年,二姑娘二十岁了。邻居一位当老师的表亲给二姑娘介绍了一位自己的同事,他家住五里外的一个村子,27岁。二姑娘说:“有一天我和妹妹从地里劳动回来,经过那表亲家门口时,看见两个青年从他们家出来,骑上自行车走了。我看见其中一个挺一表人才的。”后来经过介绍人的牵线,二姑娘和那年轻人见了面。见到才知道,那就是她和妹妹那天见过的人。像上次一样的快速,他们很快订了婚,年前的腊月初九,他们就领了证,结了婚。二姑娘说:“这次一点也不风光。他骑自行车,我坐在横梁上,我们上公社领了证,他就把我带回家,我们就结婚了。”
婚后的二姑娘和丈夫又一起当起了家长。原因是,丈夫家也穷得叮当响,还四处借房住。家里有一个糊涂地只知道吃,吃后得哪哪拉的老奶奶婆,和一个39岁时就丧夫守寡的缠过足的婆婆,以及两位未成年的弟弟和一位更小的妹妹。说起来二姑娘和丈夫真是天生的一对:丈夫15岁丧父,自己当家长养活奶奶、小脚的母亲、年少的俩弟弟、一个妹妹,一直给村子里的地主或富裕人家做长活,打短工,挣米挣面供养一家老小。和二姑娘的成长岁月几近相同,相差无几。唯一比二姑娘强的是他在父亲撒手人寰之前读了几年书,高小毕业。那年代在农村这算知识分子了。于是解放后村子里建学校,他和几个读过书的年轻人经过培训就当上了小学老师,而且边教边上补习班。两个人都是苦命,那好吧,还是一样的日子,两个人的肩膀总比过一个人的力气大,共同扛着往下过吧。
日子,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随着一个个儿女的出生,两人更得拼了命的劳动,想办法赚钱喂养这一张张的嘴。他们种地,男人每天下课后就下地干农活,干的农活还比所有人都好;他们在院里种菜,吃一些,给邻居一些,换取一时没钱买的盐和火柴等;后来,冬天农闲时,男人去山里趸回水果或其他干货,女人就在集市上卖;听说山西大同卖花生米好赚钱,男人就领着几个孩子在家剥花生,然后炒好五香花生米,女人背起上百斤,就和村子里其他人一起,偷偷地搭煤车去山西那些城市卖。卖完回家,背起男人已经准备好的,就又出发。为了省下车费,她们从不坐客车,从不买车票,总是在最黑的夜里来来回回,因为晚上偷着搭车才不容易被逮着。受过多少苦累,吃过多少人的挖苦和谩骂,数不清。被小偷偷过,被骗子骗过,被一起跑路的人坑过,被人们一窝蜂抢过,被吓呆过(在无数条路基中奔跑寻找合适的搭乘路线时,差点被飞驰过的火车撞上),被车站管理人员抓住,扣了全部的两包花生米,二姑娘说:“那一次,我哭得想死了算了。那时候不知道辛苦,也不觉得肩上背的一百多斤沉,就想着那些花生能赚回好几十块钱。那几个冬天,我们赚了不少钱,每次都能赚个二三十块。反正就是想各种办法,得让我的孩子们过年时能穿上一件新衣裳或者一双新鞋。我呀,”老太太两只手相互摩挲着自己的十只苍老变形的手指继续说:“每年的年三十,我都还在赶活儿。赶着把没有做好的鞋底连上鞋帮,好让他们初一早上能穿上脚。我的眼累了,就看几眼炕头上一拉溜的小脑袋,然后就接着做。说起来好命啊,呵呵,每年初一天亮前都能做好,让他们拜年时都穿上。”
生活,总会越过越有味,越过越有累积,越过越富裕,也越过越甜。如今,二姑娘和她的老伴儿相伴着走过半世,已经度过了金婚。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虽然手常常疼的得互相狠攥着,却还做鞋子,自己穿的,老伴儿穿的。有时老姐姐和妹妹看上了就拿走一双,孩子们看着新鲜也拿走,穿不穿的也愿意留起来一双。
二姑娘最后说:“还有啊,也不知道那家的少爷是怎么想的。我又结婚没几个月,有一天我的大弟弟给我拿过来一封信,是他写来的,里边有两页纸,还有一张他的大照片。我也不敢让丈夫看见,揣上信就跑到堂姐那儿,问她怎么办。堂姐说:他家都不要你了,你又嫁了人,他还写信来,不是什么好东西!然后堂姐就把那信和照片一同扔进了正在燃着的灶膛。我和堂姐都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写的都是什么。再后来,回娘家时远远看见过他,谁也没有理谁,听说他在外边娶了亲,还当了北京一个大干部的秘书。我不恨他,没恨过他。他的命也不好,后来贪污坏了事判了刑。”
二姑娘说着自己的故事,就像说的是别的什么人的故事,从始至终,很淡然很平缓,不燥不急,不悲也不喜。听的人呢,有时哭,有时气,有时比她本人还觉得委屈。可老太太却只是淡淡地娓娓道来,如同,那真只是个不关己的故事。
二姑娘,就是我平凡而伟大的老妈妈。妈妈,我们永远爱您!
二姑娘的故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