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遇常常回想起小时候的事。一个冬天,落墟城白雪纷飞,乐臻提着一把弯刀,在一株杨树下翩翩起舞。杨树上已无柳叶,所以刀风只刮下来一层层白雪。雪白得出奇,覆在杨遇乌黑的发顶和流着血的脚丫子上……这就是杨遇与乐臻的第一次相遇,在一株杨树下,乐臻捡回她,所以她叫杨遇。
乐臻是一个随意的人,杨遇从小跟着他也随意惯了,两人一年到头皆住在山中。夏日在崀山,冬日在绵山,崀山有一个老夫子,教习杨遇读书写字,但老夫子年纪大了,乐臻嫌他走不动,冬日里不肯带他去绵山。为此,老夫子常常怒发冲冠,指天骂地,夜不能寐……乐臻视而不见,杨遇虽存着一份恻隐之心,但到底年幼贪玩,往往巴不得撇下苦口婆心的老夫子。直到有一天,老夫子痛心疾首地对杨遇说,“遇儿,你如此顽劣,皆是老夫教导无方,老夫将来到了泉下,有何面目见你父母啊……”老夫子抹了一把辛酸泪,遥望落墟城。
乐臻从没告诉过杨遇她的父母是谁,所以杨遇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这之后有一天,杨遇死乞白赖地缠着乐臻带她去落墟城玩。乐臻照例躺在树枝上盯着他的弯刀发呆,杨遇鼓着腮帮,瞪大眼睛,蓦地被乐臻俊俏的容颜迷住了……好吧,杨遇不得不承认她从小到大皆是如此,色迷心窍。
杨遇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一点和乐臻出奇的相似。乐臻为了一坛好酒,可以忍受老夫子三个月的说教,而杨遇为了种一株杨树,可以答应老夫子多读一车书……所以在这一年入冬迁徙至绵山的路途中,杨遇玩起了失踪,她要去看一看落墟城,看看那儿有没有乐臻说的那株杨树。黄昏的时候,乐臻发现杨遇不见了,立刻调转马头去找。杨遇昼伏夜出,穿过了几个镇子,被一伙官差当作女山贼抓起来了。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乐臻提着弯刀飞身而至,三两下打倒了所有官差。然而,一批官差倒下了,又来一批,杨遇发现她和乐臻被团团围住了,官差越来越多,乐臻的弯刀被鲜血染成通红一片。杨遇冲领头的官差喊道,“你快叫他们退下,不要让他们白白送死,为官者不知体恤下属吗?他们每个人也都有父母子女……”那官差头头气的横眉怒目,一挥手,便有更多的官差涌过来。
半晌后,乐臻杀出来一条血路,抱着杨遇逃离包围。杨遇生平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内心不可谓不震动,她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乐臻,他们都说我是山贼,可你知道我不是,我不是山贼他们却要抓我,是他们颠倒黑白。”乐臻面无表情地道,“杨遇,我们换座山躲一躲吧。”后来,杨遇听说官差张贴了许多告示,通缉她和乐臻,他们一路追查,果然还查到绵山,于是,他们一把火烧了绵山。杨遇颤颤巍巍地来到乐臻面前,哑着嗓子问,“那崀山呢?有没有被烧掉?”乐臻点头,“不过老夫子已经去了西都。”杨遇黑着脸道,“那我的杨树岂不是被烧死了,这帮混蛋!”
杨遇惹出来的事儿,乐臻给摆平,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即使杨遇已经到了二八年华。老夫子从西都寄来几封信,催促乐臻带着杨遇也去西都。乐臻把信烧了,依旧每日喝他的酒。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乐臻抛下了杨遇,一个人去赴老夫子的约。杨遇对此早有预感,她默默看着乐臻离去,看他提着弯刀的手,看他的袖子上绣着的一朵杨花。趁夜,杨遇去了落墟城,与乐臻愈行愈远。
落墟城里没有杨树,杨遇发现这一点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笑的比哭还难看。乐臻,从来就不像一个诚实的人。杨遇往脸上涂了一把锅灰,坐在面摊上吃东西,好心的大嫂安慰她别哭,杨遇说,“我千里迢迢跑来看落墟城的杨树,谁知道一株都找不着……”大嫂却怂然一惊,“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新朝建立后,落墟城大街小巷的杨树都被砍光了,每家每户庭院里的也都没了……百姓们谈杨色变,谈杨树也不行,思念旧朝,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杨遇摸黑进了落墟城最繁华显赫的地方,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眼那个下令砍光全城杨树的老头子,即新朝的开国皇帝靳元。杨遇满心气愤地躲在帘子里偷看时,发现靳元已垂垂老矣,他偶尔咳嗽几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寡人去后,诸皇子谁可担起大元江山?”跪着的另一老头两眼发光,道“西都,禹王。”这时候,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一骑人穿着银色铠甲迅速将大殿团团包围,跪着的老头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刀咔嚓了。杨遇吓的一动都不敢动,只听靳元垂床大骂道,“靳嵘,你这逆子!逆子!”
靳嵘弑父,即将成为新朝第二任皇帝。杨遇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内心不免震撼。空荡荡的大殿已听不到靳元的咳嗽声,靳嵘开始有模有样地恸哭。一只猫受到惊吓,不断撕咬华贵的帘子,杨遇自欺欺人地对靳嵘摆手道,“其实方才,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靳嵘面目狰狞,“挡我者死!”门再一次被撞开,弓弩手齐备,杨遇抖了个机灵,迫不得已挟持靳嵘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翌日,落墟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老百姓们披上丧服,含泪痛骂西都来的探子杀了他们的皇帝陛下。
(二)
西都禹王,少有英才,胸怀坦荡,有仁爱之心,可担大任。杨遇仔细回想昨夜场景,真是凶险异常啊,这种天机被她知晓了,靳嵘如何肯放过她?思来想去,杨遇决定去西都碰一碰运气,兴许禹王会给她一点庇护呢?杨遇拼了命地往西都跑,更坐实了她是西都探子的“事实”,靳嵘派出大军追击,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终于在距离西都城十里,一条长河边,眼看追兵就要到来,此刻杨遇已筋疲力尽,如强弩之末。倒下前,杨遇大嚷道,“西都禹王,少有英才,胸怀坦荡,有仁爱之心,可担大任,此乃陛下亲笔所书,我要见禹王殿下!”话落,马蹄声雷动,一少年领着大批骑兵如从天降。
不得不说,禹王出现的时机很对。杨遇抬头望着他,银衣铠甲,长戟生辉,正是一派英姿勃发之态,和满面狰狞的靳嵘形成了鲜明对比。杨遇从怀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东西来,厉声道,“圣旨在此,谁敢阻我?!”禹王目光灼灼,翻身下马,含笑便拜,他身后两千骑兵跟着齐刷刷跪下,身后的追兵看呆了。杨遇便开始宣旨,“皇七子靳禹,上承天命,下合黎庶…特立为太子,见圣旨即回落墟,监领朝政。”靳禹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乱臣贼子,企图杀害传旨钦差,篡夺皇位,蒙蔽天下人,众将士听令,杀无赦!”
杨遇跟着靳禹回到西都禹王府邸,沉沉睡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禹王道,“别装睡了,说说你是谁吧?”杨遇道,“好饿,我先吃点东西。其实我是一个女山贼,也没做过啥大逆不道的事,偏偏有官差追杀我,然后我逃到皇宫。”靳禹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姑娘好谋略。”杨遇讪笑,“禹王殿下您也不差……”靳禹继续点头,“圣旨在哪里?”杨遇摇头道,“根本没有圣旨。”
杨遇被困在禹王府,寸步难行。靳禹并没有忙着回落墟,因为落墟已被靳嵘掌控,西都的大军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靳禹似乎受了点伤,整日也不出门,只专心看着杨遇。久而久之,府里盛传杨遇成了禹王殿下的新宠,杨遇对此嗤之以鼻却也懒得反驳。直到有一日靳禹逼迫她穿上大红嫁衣,和他拜堂成亲,杨遇才惊觉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一个惊天阴谋。
杨遇披着红嫁衣,乌黑的发绾成发髻,插满了钗环。杨遇问,“你图什么?”靳禹眼风扫过她面庞,只答了一个字,“你。”杨遇又问,“你喜欢我啊?什么时候的事?”靳禹道,“我第一次,向着你下跪的时候。”这回答真是出奇,杨遇哭笑不得。这时候,她开始仔细打量起靳禹来,少年公子,天潢贵胄,举手投足皆是倜傥风流。真是可惜啊可惜,杨遇摇头对他说,“我心里住着另一个人。”靳禹道,“他在哪里?”杨遇诚挚地道,“我心里。”
三千宾客云集禹王府,吉时已到,新娘却杳无踪迹。靳禹褪去喜服,露出一身戎装,将手中杯盏掷落,满堂皆惊。靳禹朗声道,“乐将军,靳禹已恭候多时!”乐臻提一柄弯刀,悄无声息地步入,胸口几点猩红分外刺目。乐臻问,“杨遇在哪里?”靳禹道,“走了。”乐臻笑,“怪不得我找不到她。”靳禹道,“今夜一战,乐将军小心了,我这菩提阵,从来都是有进无出的。”乐臻点头,弯刀横在胸前,是一个起势。守卫前朝的神将乐氏一族,拥有不灭异能,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新朝的心腹大患。靳禹和乐臻交过手,深知他实力非比寻常,然而眼前这一场计谋,可遇而不可求,否则一旦前朝势力与落墟联手,西都陷落指日可待。
杨遇在日落时分逃离禹王府,一路奔至城门,却越想越不对。要是能逃,早就逃出来了,正想间迎面碰上了乔装打扮的老夫子。老夫子劈头便问,“乐臻把你救出来的?他呢?”杨遇头皮发麻,木然道,“我没有见过乐臻。”杨遇拼了命地往回跑,发现禹王府外围了三圈密密麻麻的铁骑,整个禹王府被笼罩在一个弧形光圈下。杨遇使劲眨了下眼,夜风刮的她眼睛生疼。她喊一声“乐臻”,老夫子连忙捂住她嘴,“我们先回去,一切从长计议。”杨遇不肯走,“穹庐压顶,他们这是要毁了乐臻啊!”老夫子叹道,“无论如何,这是乐臻自己的选择。”杨遇一甩手哭了,她说,“老夫子,我不走,我不能走,那是我的乐臻啊,是我的乐臻……”
乐臻到底是谁的?靳禹知道,老夫子知道,甚至天下人都知道,但杨遇是怎么知道的呢?老夫子来不及深思,也跟着泪眼婆娑地附和道,“是啊,你说的对……”杨遇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夫子,而后老老实实地跟着老夫子出了西都城。杨遇每走一步,天幕就黑一分,等她走进前朝叛军驻扎地时,眼底除了黑,再无他物。杨遇坐定后,老夫子纳头便拜,“镇西侯权怒拜见栗川公主!”
老夫子这名起的稀奇,若不是心里实在惦记乐臻,杨遇一定会绷不住笑场,但此刻她只平静地点了点头,甚至都没让老夫子起身。
屋子里挤满了人,却出奇的沉闷,老夫子执拗地跪着,背脊直挺。杨遇一双眸子仿佛结了冰,她秀眉微拧,那神态似极了前朝德睿皇后。“诸位请整顿好士兵,明日一早,我们攻打西都。”老夫子怆然道,“遇儿?!你怎可……”杨遇却是一摆手,“我们从西南进攻,靳荣从东北与我们遥相呼应。”
杨遇将自己锁在屋中,从包袱里翻出一本泛黄的书,凑到灯前。老夫子心里突突地跳,对于明日攻城的决策总觉不妥,但又无法反驳,只得爬窗进来,怒瞪着杨遇。杨遇翻书翻的极慢,目光淡然,气息十分平和。老夫子眼睛瞪的疼,心中却不由暗赞,“临大事而不乱,这份定力亦是够了。”
杨遇忽然发问,“老夫子可知我为何姓杨,乐臻又为何姓乐?”“这……”杨遇只盯着书,又道,“老夫子也说不清吧,倘若我不姓杨,何以遇见乐臻……”老夫子愈发摸不着边际,顺着她的目光,也盯着那书看,旋即痛心疾首,“你往书上写那么多乐臻做什么?此乃翰林藏书,先贤真迹,世间无价之宝啊!由得你这般糟蹋……”杨遇以额触书,良久方才抬头,声音哽咽,“我怕再也见不着乐臻了。”
“靳荣在哪里?”老夫子却拍着桌子吼,“你要为乐臻白白搭上一切吗?”杨遇摇头,“我只能为乐臻搭上我的身家性命,至于你们,本不必卷进来。”老夫子泫然欲泣,“靳荣在哪里?”杨遇遂起身,带着老夫子来到一片暗黑的林子,一个声音阴森森笑道,“栗川公主,一面魅惑西都,一面欺瞒落墟,果然好计谋。”老夫子大惊,杨遇却道,“那也不及荣王殿下,一面弑杀君父,一面勾结外贼谋害亲弟。”靳荣抚掌大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彼此彼此。”
(三)
翌日围城,马蹄声震耳可闻,城头黑云催压深秋第一场雨。杨遇身着铠甲,头戴盔帽,身先士卒,往复冲杀于阵中。威名远播的前朝名将震西侯权怒挺长戟对战西都守城主将,意气风发仿佛一夕间回到十几年前。从黎明战至黄昏,死伤无数,靳禹终于赶至城头,俯视城下,搭弓射箭,箭头直指杨遇。铿然之声响在背后,杨遇悚然回身,原是老夫子打落了来箭。杨遇直直望向靳禹,惨然一笑,双方几乎是同时,收兵对峙于城下。
良久的对峙后,杨遇率先打破沉默,“禹王殿下看来伤势颇重,连弓都拿不稳了?”城上禹王淡笑,握着弓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想知道谁伤了我吗?身处菩提阵,被重重围攻,却分心偷袭我,即使强大如乐臻,也不过是自寻死路,加速灭亡。”杨遇抹去脸上血水,“三日内城破,菩提阵自解。”靳禹摇头道,“两日之内破不了城,你只能给他收尸。”杨遇赞道,“禹王殿下好算计,拼着一身伤,也要多捞一个筹码在手。既然如此,我们来仔细聊一聊吧。”说罢,她旋身飞上城头。
“你我可以联手,我助你擒下杀父仇人靳荣,你毁了菩提阵。”杨遇目光诚挚。靳禹毫不意外,“听着很有道理,不过这笔账怎么算都好像是我亏了,用靳荣那个蠢货换前朝守护神乐臻,你觉得我会同意?”杨遇道,“正是靳荣那个蠢货,现在集齐了数万人马,逼得你不得不同意啊。”靳禹猛烈地咳了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血丝,“你瞧现在这情景是否觉得相似,你我初见时,我也是带着一身伤,不过那时,你比现在可爱多了。”杨遇静默,靳禹又道,“还记得大婚前我同你说的话吗?我可没骗你……所以…”靳禹忽地将一包裹扔在地上,包裹里滚出一颗人头,杨遇定睛一看,原是死不瞑目的靳荣。“所以,拿我来换乐臻,禹王殿下您看如何?”靳禹眉目含笑,“甚好。”
杨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又回到禹王府,穿上那套耀眼的红嫁衣,成了名正言顺的禹王妃。禹王殿下步履蹒跚,整个婚宴过程,由王妃搀扶才能顺利完成。月落西都,红烛照眼,杨遇眸光锐利,“禹王殿下奄奄一息之下,不忘瞒天过海,拉我下水,请问我究竟哪里得罪您了?”禹王殿下大笑不止,面色惨白,“无他,我死之前总要为皇室留下一点血脉。”杨遇目光一滞,气急攻心,一把将高贵的禹王殿下推倒在床,随即压上去。
“呵呵…”禹王笑自胸腔,面色泛红,浑身都在颤动,“遇儿,你真是心狠,成亲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要谋杀亲夫么?”这一声“遇儿”听在杨遇耳里,杨遇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记忆里乐臻从来都是直接唤她杨遇,乐臻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深深印在她心里,时不时出来逗弄她一番。靳禹敛眸道,“遇儿,一边压着我一边想着他人,如此滥情,教我情何以堪?”杨遇一肘压在靳禹胸前,恶狠狠地笑,却惊闻下人来报,“乐臻跑了!”
“怎么回事,菩提阵怎么会压不住乐臻?”问话的却不是禹王殿下,而是这位气势逼人的王妃,来人噤若寒蝉。靳禹无奈道,“真正的菩提阵当然压得住他,不过你日前所见是菩提阵的高仿版。”“虽是仿版,却成功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老夫子,而禹王殿下显然也不是什么虚张声势的纸老虎,高仿版的菩提阵加上禹王殿下半真人的实力,一举毁我前朝守护神,也非不可能之事。”靳禹赞赏道,“遇儿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即透。”
杨遇挥退下人,捏着靳禹的脖子,半天回不过神。“喜酒里掺和的不是毒药,你尽管下手。”“为什么?”靳禹无奈道,“菩提真人告诉我,毒蛊不能称之为毒药啊。”杨遇翻了个白眼,起身喝了杯酒,顿觉身体疲软无力,干干脆脆地裹着被子睡了一觉,也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乐臻出了城,当即遇到老夫子,老夫子将其诱骗出城三十里,方道,“乐臻,你受伤不浅,好好修养一番,我们再卷土重来。”乐臻倚着一棵树,淡淡问道,“杨遇在哪里?”老夫子深色复杂,嗫嚅半天,回道,“禹王府,怕是已经和禹王殿下洞房花烛了吧……”老夫子说完,便听“吱”的一声,小树折为两截,乐臻的身体倏然坠落。老夫子喟然长叹,“乐臻你别着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苍白的面具撕裂开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脸的主人有气无力地道,“权怒,我一人足以覆灭半壁江山你信不信,你再跟我耍花样,我……”老夫子一把扛起人事不省的乐臻,无奈道,“你,你,你,我为了重建前朝江山,命都不要了,你又能奈我何。”
乐臻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和老夫子吵了一架,据说老夫子当时正望着一潭秋水出神,乐臻乘风而来,森然之气惊得老夫子不慎落水。老夫子大怒,“乐臻,我不过是尽了一个做臣子的本分,你有何理由指责我?”乐臻针锋相对,“你将前朝唯一血脉置于虎狼之地,你到底意欲何为?”老夫子沉默半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遇儿身为前朝血脉,一定能杀了禹王,则复兴前朝有望矣。”
乐臻提一柄弯刀绕着禹王府走了两圈,府内府外如临大敌,最后,禹王殿下和王妃无奈之下只得亲自出门会见这位不速之客。乐臻一言不发,盯着杨遇看了良久,靳禹半边身子几乎都靠在杨遇身上,杨遇笑得眼眶发红。靳禹道,“乐将军远道而来,可愿进府用一杯茶?”乐臻点头,当先走进禹王府,在经过杨遇身边时,柔柔地抬起手,触上杨遇脸颊。杨遇惊得一动不敢动,那手又缓缓垂落,瞬间发力,将杨遇拍晕。“她累了,我先扶她去休息。”靳禹笑道。
宾主入坐,茶香盈室,乐臻无所谓地取下面具,靳禹捧起茶杯,笑得悲怆,“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劳烦你一一相告。”乐臻皱眉道,“除了这张脸,大致没有什么瞒你的了。”靳禹一阵咳嗽,“可是你要覆灭我的江山,为了那个丫头?”茶杯轰然落地,乐臻见杨遇没有被惊醒,便道,“嗯……”随即又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或许可以帮你。”靳禹道,“喔,我想看着我和那个丫头的孩子出世。”乐臻愕然,“这不可能。”“确实不可能,我和她,现在只能活一个,是吗?”
杨遇躺在床上,听着帘外两个男人的对话,脑子里一片混沌,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杨遇自诩想象力异常丰富,然而却理不清乐臻和靳禹之间到底有何瓜葛,是什么让两个本该进行殊死搏斗的对手心平气和地聊起了家常?乐臻淡然道,“既然你们已经成亲,便无所谓前朝与新朝,江山稳固才是最重要的,我去劝服老夫子放下仇恨与屠刀。”杨遇瞪着乐臻,眼角泛酸,“乐臻,你听我说,眼见不一定为实,相亲不一定相爱。”乐臻无所谓地笑,“我祝你们相亲相爱。”
杨遇在乐臻身后声嘶力竭地喊,“乐臻,你带我走好不好?”可是乐臻却没有回头。那一刻雍容华贵的禹王府在杨遇眼里,似一个庞然大物,冰冷无情,她甚至止住步伐,不敢触摸这府里的任何东西。杨遇忽然觉得疲倦不堪,她根本不属于这儿,却为何被困于此,她最信任的乐臻从她身旁走过,那种干脆利落、与世无争的姿态深深刺伤了她。杨遇跌坐于地,双手抱胸,只一瞬便泪流满面。
(三)
乐臻提着一柄弯刀,初秋的风翻起他的衣角,杨遇第一次觉得乐臻身形瘦削。“他那个样子,是有去哪里?”杨遇伸手想拥抱那个瘦削的身影,才发现掌心皆是冰凉。靳禹扶杨遇回房时,杨遇问道,“你有没有被人抛弃过?”靳禹点头复又摇头,“放心,就算乐臻不要你了,我也要你,毕竟我们正儿八经拜过堂。”“毒蛊分母蛊和子蛊,如今母蛊在你体内,子蛊在我体内,前朝的栗川公主与新朝的禹王殿下一损俱损,这就是你打的好算盘吗?”“本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奇效,现在看来还不错,至少干戈已止,百姓可休养生息。”
杨遇默然,事实上她从未曾有争夺天下的野心,却无端成了他人手中的筹码,一度身不由己。可这些话,她却懒得同靳禹说。靳禹深情地望着杨遇,“倘若我一心一意待你,为你遮挡一切风雨,你可愿与我共享这盛世繁华?”杨遇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心里住着一个人。”“可是他已经走了。”“那又怎样呢?”靳禹面色变冷,“从某种角度而言,他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所以你惦记的,他都不在乎。你心心念念的,他可以弃如敝履,这样也无所谓么?”杨遇愣愣看着靳禹,“有所谓啊,有心痛的感觉在我五脏六腑蔓延,不知是你的毒蛊在作祟,还是…我饿了。”
乐臻回来的路上受到一场伏击,毫无悬念的,敌人几乎被全部歼灭。为首的少年见讨不了好,也不害怕,只挺起胸脯,傲然道,“乐臻,我认识你,我叫杨信,你敢杀我吗?”乐臻将弯刀架在少年肩头,少年身体虽不停颤抖,嘴上却不肯服软,“大胆乐臻,竟敢勾结新朝叛逆,谋害前朝皇室血脉,简直罪无可恕!”老夫子急急奔来,吼了句“乐臻,别忘记你的使命。”乐臻不为所动,老夫子便亲自出手打落了乐臻的弯刀,将杨信护在身后。那少年有了底气,便道,“震西侯,快拿下这逆贼,此人不肯为我效力,又勾结禹王,迟早会惹出祸端。”
老夫子脸黑一阵,红一阵,斟酌道,“信王殿下,我想您误会了,乐将军是前朝守护神,不可能做出违逆杨家的事。”少年狠戾地道,“既是如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乐臻,我命你束手就擒。”乐臻弯腰捡起弯刀,老夫子和杨信皆看不见他表情变化,却感觉一股威压扑面而来,同时,满林子的枯叶在枝头战栗,声音如鬼魅般慑人,老夫子知道乐臻怒了,偏偏杨信还不知死活地骂道,“乐臻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和杨遇那个臭女人一样,信不信我将你们都杀了?!”乐臻弯刀朝杨信脖颈砍落,老夫子失声大叫,杨信吓晕了过去。
“为什么?”很久以前,乐臻也问过老夫子这个问题,那时老夫子身披残破盔甲,血流不止,满目空洞。乐臻将弯刀插进土壤,嘲讽道,“你苦心孤诣布下一个局,故意透露杨遇身份,引官兵烧了莨山和绵山,传书让我带着杨遇来稳定前朝势力……这一切和我们当初所约定的不尽相同,为了庇护你们,我可以唤醒战神之力,我不惜违背天命在此地引发战乱,你可知,我为了什么?”老夫子忽然狂笑道,“原来你早便知晓了一切。是啊,如你所见,我并不死心,当初为寻求乐氏一族的庇护我向你妥协,承诺从此隐居山林。可你应当明白,我是前朝的震西侯!先皇的恩德我无一刻敢忘却,日日夜夜我内心皆在煎熬,直到赤羽卫首领告知我,除了栗川公主,先皇尚有一遗腹子在世。是老天,老天在怜悯我,老天不肯断绝前朝皇祚啊……”
“乐臻,没有你的帮助,我一样可以复国。”老夫子冷冷地说。乐臻拔刀横在身前,银白的刀身如一弯新月泛着寒光,“你恐怕没机会了。”老夫子大惊失色,抱起杨信便疯了般地往回跑,跑了一阵,蓦然停下,仰天吼道,“乐臻,我杀了你!”乐臻却不紧不慢地来到他身后,轻笑道,“我从不怀疑你想杀我的决心,却真的没想过,你为了杀我,不惜连杨遇也算计进去,倒真是煞费苦心了。起初,我也认为杨遇体内的子蛊是靳禹种下的,用以控制前朝反叛势力,直到我发现靳禹体内的毒蛊,呵呵…那竟然也是子蛊!”
老夫子满面怆然,无力地道,“的确,遇儿体内的蛊是我种下的,此蛊可通过交合进一步孕育滋生,恰逢禹王要娶遇儿,简直天赐良机。禹王虽有半真人体质,但母蛊已死,他体内存有子蛊,不死要要耗掉半条命。而你,你一定会救遇儿的,不是吗?”
见老夫子承认得如此坦然,乐臻再说不出一句话。一个与你一同生活十数年的人,处心积虑要杀你,你该作何感想?乐臻的想法是:这老头疯了么?
似为了印证乐臻所想,老夫子愈加癫狂地叫嚣道,“杀你,不是为了我自己,拥有通天神力的乐氏一族,到今时今日只剩下你一个,你以为是什么原因?”乐臻沉默半晌,咬牙道,“不是阴谋诡计,是愚忠。所以,前朝该亡。”
乐臻倒戈禹王府,强势召唤战神之力圈禁前朝残余势力,历时半旬,不费一兵一卒平息了一场本该是无休止的干戈。乐臻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从侧门进入禹王府,此时的禹王殿下身体已恢复了七八分,反倒是王妃一病不起,大夫们束手无策,只能勉强以药续命。
“你本不必如此劳神,凭禹王府的力量,一样可以扫清前朝反叛势力。”乐臻闻言摆手道,“荣王虽死,你还是要分心对抗落墟那边的分裂势力。战神之力一生只能召唤一次,我马上就要离开,也无所谓是否伤及元气了。”靳禹不置可否,亲自我为臻倒上一盅酒,“平定西突时,君以酒赠我,彼时豪气干云,满腔热血,吞吐间风云为之色变。”乐臻捧起酒盅,一饮而尽,“如今这酒,算是为我践行。此后这血染江山,但凭指点,我只有一个请求。”
“倘若她问起,你只推说不知即可。”
靳禹闻言,思忖良久,却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乐臻,我体内的子蛊是假的。”
乐臻笑道,“真是可惜,不能见到你们的孩子出世了。”
这是靳禹最后一次看到乐臻的笑容,似是听闻了一件顶开心的事,他笑的像个孩子。这个英俊的男子有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起来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闪着晶莹之光。或许,他还是舍不得吧。
(四)
杨遇有一册泛黄的书,书中写满了乐臻,如春秋之草露湔裙,湿湿黏黏,绵绵不绝。合上书,杨遇捧来一碗糯米饭,拌糖,细细咀嚼起来,记忆便停留在某个初夏。老夫子的厨艺一向是不怎么样的,但杨遇和乐臻没的挑,只能老夫子做什么,他们便吃什么。后来两人甩下老夫子来到绵山,吃了三天野果子,第四天乐臻捧来了一碗糯米饭……“客栈老板娘说了,拌点糖就能吃,你试试?”
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乐臻和杨遇却吃糯米饭吃了一个冬天,后来在杨遇的抗议下,乐臻学会了做菜。
“靳禹,我要去找乐臻。”杨遇体内的毒蛊被取出来后,又休整了三个月身体方才大好。此时,前朝的势力大多已归顺,极少数不肯归顺的被靳禹关了起来。至于老夫子,不知何故,成天念念有词,经大夫诊治,说是执念太深,已成疯傻。
杨遇背着包裹,带上老夫子,先去莨山盖了间竹屋,后又跑到离绵山不远的花市卖东西。花市上人来人往,分外喧嚣,老夫子采了一篮花跟在杨遇屁股后面,也学着小商贩叫嚷。
“姑娘,这花我都要了,多少钱?”一个年轻公子温声道。杨遇却呆愣道,“这花是送给我心上人的,不卖。”年轻公子皱了会儿眉,忽又含笑道,“你的心上人是叫乐臻吗?”杨遇看着年轻公子,手足有些无措,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问道,“乐臻,是你吗?”
可惜这些年见过无数和乐臻长的相似的人,却没有一个是他。年轻公子似被吓到了,腰间佩剑无端跌落,又听杨遇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公子不要见怪。”随即她不经意翻过手掌,任凭花瓣间的晨露浸染掌心墨香。
老夫子将花捧到杨遇面前,捻着花枝不断把玩,而后簪在杨遇发间,笑嘻嘻地道,“毒蛊不怕,乐臻帮你去掉啦,遇儿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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