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从玻璃管中流出,堵在橡胶管和玻璃塞之间。他轻轻捏住橡胶,挤出一丝缝隙,一滴液体从中流出,在管口稍稍悬停后,跌落了下去。
第三百六十四滴,他心里默念着。
锥形瓶接受了这一颗液滴后,瓶中液体突然变红,又倏然消失,转为透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液滴的滴落,在液面上留下了细微的涟漪,他看到头顶的电灯也因为涟漪而扭曲,他看到自己的样貌也因涟漪而扭曲,他看到自己眼前突然满是血红,又在下一瞬间消失。就像窗外被风吹落的新芽,方才绽放,便已终结。可是新叶的衰落并不会留下涟漪,世界也并不会因此而扭曲。又或者说新叶的衰落而引起的扭曲并不会为他所见,而他眼中,也看不到世界因此而扭曲。
然而此刻他并不想细想这些虚无的东西,他努力排除杂念,专注于滴定管。即将到达滴定终点是他最烦躁的时刻,也是最不能烦躁的时刻。他的滴定总是做不好,总是手一抖,溶液便突变了,超过了终点。因此他过去总是需要重复实验。滴定管的流速大概是三秒一滴,而这一滴滴落,溶液霎时变红,却又旋即消退。
他有些无奈,似乎瓶中的溶液离滴定终点总是还差那么一点,可这一点永远无法达到。他在滴定时有记下液滴数量的习惯,他很清楚的记得,至少十滴以前,溶液便已经出现这种现象了。他愈发焦躁,手指的操作也有些迟钝。恍惚间,锥形瓶磕在了台子上。
涟漪再一次泛开,他眼前的世界再一次混乱。
滴定总是这样,无论你之前往瓶中滴落多少,效果都不会明显,而起决定性作用的永远只是最后那几滴。
他很不喜欢这个设定,因而他不喜欢滴定。滴定所表达的含义也令他感到不快。在接近终点之前,无论付出多少,往往都无法达到所期望的那样。也可以说,无论大众的意愿如何表达,起决定因素的总还是最后几个人。这多少有些民粹思想的影子,因此他快速驱散了这些想法。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喜欢滴定。
大概因为事情的确是这样。万事都符合滴定。
他追那姑娘已经三月有余了,而他的所有付出就像那些毫无效果的液体。他经常感到气馁,常常气愤地栽赃给滴定。然而或许正因如此,他却并不想放弃。或许这些努力,并不是毫无效果。或许这些努力,只为了让滴定终点更加接近哪怕一点点。又或许这些努力,恰恰就是决定性的那几滴溶液呢?他捉摸不定,却因此坚持向前。
就像被风垂落的枝丫那样。人们说,一片叶子的衰落并不能代表什么,可一万片叶子的衰败却表示秋天来了。确实如此,一片叶子带给世界的扭曲微不足道,但千万片叶子却能改变时令。
可他又陷入了旋涡。是叶子扭曲了自然呢,抑或是自然改变了叶子?是液滴到达了终点,还是终点决定了滴定?
他无法给出答案,他也不想知道答案。或者说他明明知道答案,却并不想承认。
他不喜欢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但他有时却不得不相信。他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但总还记得些什么。他爱她时,他可以忽略她的一切缺点。她不太喜欢读书,但那又有什么呢?她不太主动,但那又有什么呢?她总是不愿对他敞开心扉,但那又有什么呢?然而当日子慢慢过去,当她的缺点慢慢暴露,他分明记得,他的耐心正慢慢消退,本来以为微不足道的缺点却生硬地凸显出来。她亦如此。愈是临近终点,这些便愈是明显。于是他们终于走到了终点。
这么些日子以后,他终于明白,这些事情并不是他的错,而是滴定到了终点。
滴定到了终点,意味着滴定的结束。而滴定超过了终点,则意味着失败。滴定时必须不偏不倚恰恰落在终点,才是一次完美的操作,假设并不足够,尚且还有补救的机会。但倘若失手,便只得重头来过。这种事情他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但所幸每次他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有时候他会庆幸这只是一次滴定,而不是其他没有补过机会的失误。而他几乎可以肯定,生活中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滴定随处可见。就像纪录片里,猎豹追猎羚羊时需要匍匐若干分钟去靠近猎物,而仅有几秒钟是在真正追杀猎物。对于羚羊,这是一次致命的“滴定”,这决定了它是否能生存下去,而且仅有一次机会。
现在,他也只有一次机会,决定这次滴定的成功与否。
第三百六十五滴液体颤抖了一下,落入锥形瓶的怀抱。
液体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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