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一寸一寸逼近,街灯一盞一盞苏醒。
灯红酒绿里,车流稀疏,行者匆匆。
那人游荡在人潮里,面无波澜,眸子藏在肮脏的发后,冷冷清清。他撑起一具骨架,附上血肉,搭着人皮,匿在破烂的衣衫里,提着壶老酒,晚色里,寒风萧条,瑟瑟如刀。
他顿了顿,腾出一只手,摸索着上衣内袋,掏出火机,扒满泥垢的手指颤颤巍巍,燃了根烟,火星或明或灭。他裹了裹褴褛的衣裳,蹒跚着步子,深入城市街头的林子里,择棵香樟,临着面湖,缓缓坐下。
披在你身上的衣裳,华丽或朴素或破烂,覆盖着或暖或凉的胸膛,那后面,都有一个隐藏的世界,安静而孤独,用来在这个冷酷又温柔的纷杂尘世里,独善其身。
星光月华里,他提酒小酌,泛寒的月光,落在清凉的湖面,跃进深色的眸底,满目苍茫。
嘴角倾斜,恋上暗湿的夜里一棵树的气息,贪恋它,如同贪恋一杯佳酿,一饮而尽,舔舐,醉生梦死,不忆曾昔。
"啊!"树的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眨巴着一双还有湿意的眸子,嘟囔着嘴,"你在喝酒。"
他提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靠着树干,用那双清冷的眸子斜睨着树后的脑袋。
是个年轻人,样貌清秀,面上疲惫,眼中含泪,望着那人手中的酒囊,喉结悄然蠕动。
他嘴角微微斜起,将酒囊递了过去。
"多……多谢!"年轻人毫没犹豫,接过就往嘴里灌去,一根根银线从嘴角溢出,耀着月光,落在泥上。
风从湖上吹来,香樟的叶子飘飘落落,他将破洞的衣裳扯了扯,盖好身体,闭目养神,也不嫌年轻人浪费了囊中的酒水。
年轻人喝得饱足了,一抹嘴角,白色衬衫染上水渍,吧唧几下,递还了酒囊。
"这城市没我的容身之所。"酒刚下肚,年轻人抽抽搭搭起来。
家住农村,寒窗十年才算入了大学,大学毕业的他有着自己的傲气,简历投给了一个个自己看得上眼的招聘单位,如沧海银针,不见踪迹。不愿将就的结果是三餐难保。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耀目的日光下熠熠生光,车流扑涌,人群喧嚣,这世界倒是热闹,却反衬得他愈加落魄。
范思哲的服装,香奈儿的香水,各种名牌包裹着的人群里,他要去发传单。他自己都没想过会做这样的工作,日结的工资起码可以管饱三餐。
白皙的手暴露在正午的强光下,有些凉薄。递过去的单页一张一张,华装丽服或者普通工装或者学生打扮,也许微笑接过也许歉然拒绝也许摆手不耐亦或漠然视之,酸甜苦辣,世界百味,穷书生固然有自己的傲气风骨,也不得不为了谋一方立足之处,一一遍尝。
雨,从夜色里浸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湖面,落在枝头,渗入泥土,清凉了空气。
他听着年轻人句句凝噎,细酌老酒,哼着曲调,和清风下酒,眉间睥睨。
这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反抗与妥协中轮回,得与失在交替。他燃了根烟,吧嗒一口,沧桑着嗓子淡淡评了句。
你总能在忳郁侘傺或者怡然自得时游离街头,来到这棵树下,找到树下的那人,靠近他,紧挨他,抽噎着或者喜乐着一通话,你诉,他听,你问,他答,你要的尘世温情,他给,你厌的凉薄人心,他也藏着。
那双装了月色的眸子,漆黑冰凉,沉如深潭,闻遍凡俗百态,也丝毫不惊。寒风削骨的夜,繁华又萧索的世界,清雨朦胧,他可作为你的一切。
只是,黎明了,夜淡了,灯暗了,雨停了,日出了,阳暖了,世界明了,清晰了,你清醒了,一地被雨露润湿的泥,在周身铺摊,连朵野菊,也在百里之外,晨风里,要败不败。
雨打萧绿,黄泥堆积,还有一个似有情又无情的人,这便是你乏味时稍作停留的一方世界。
人天性万种,倦居其首。
年轻人抖落一身轻轻,晨光熹微时,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悄然退场。
恩,人生,路过的人千千万,倦了就离开,常理。
背着行囊离开老树时,你还尤有顾虑,一步几回首,似是恋恋不舍。那人对着朝阳,嘴角一勾,傲视万生的语气说他自己无心无情,凉薄是天性。
你也信了,毅然离去,没回头。
怎的不信?你想,日升日落,星移斗转,他来这树下千百度,遇见了多少个如你这般百无聊赖的人,再如何热腾的血,早在光阴蹉跎下凉了吧。
多少个你,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不曾喜迎,不苦哀留,不作惜别。相守的夜色里,他听你诉,答你问,偶尔慰你一言,眸中一泓月水,几层波澜,便是几丈萧条。
他说他天性凉薄,你以为他性子温润,奈何那铺满岁月纹路坑坑洼洼的脸上总满含讥诮,似讽似嘲。
你从来不知道这树下,他因何而来,陵谷沧桑了几度,他也还在。
暗夜一寸一寸逼近,街灯一盏一盏苏醒,又一个千篇一律的夜晚。
那人撑起一具骨架,附上血肉,搭着人皮,匿在破烂的衣衫里,提着壶百年也喝不完的老酒,向林子走去,烟头一点,干瘪的嘴呼了口气,烟雾缭绕,晚色里,背影朦胧。
![](https://img.haomeiwen.com/i4963119/8b9ca38c4cf11487.jpe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