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生别离

与君生别离

行行又重重，与君生别离。

（一）

阿雅第一次离开南京去苏州找父亲那一年，才14岁。

火车上熙熙攘攘，嘈杂不堪，窗外风景树木飞快往后退。阿雅好奇的跑过去扒上了窗户，想再看看南京最后的面容，却被张妈制止了。

小姐，坐好，老夫人交代了不可以让你乱跑。我可得把你安好的送到林老爷那里。张妈一边把小雅牵到卧铺的床边一边叙叙叨叨的说。

张妈口中的那个林老爷，叫林枫，是阿雅的父亲。阿雅的母亲早年过世后，林枫过于悲痛，不愿意面对和她母亲长得过于相似的阿雅，便将几个月大的她托人送到了南京的外婆家。

阿雅正走神着，突然抬头发现上铺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屁股半露在床沿外，双脚悬吊着摆来摆去，正对着阿雅的头部。阿雅正要对那女人吐露不快，对面床却传来一个声音:大婶，麻烦你挪一下位置好吗？你的脚快踩到下床的小姑娘了。

阿雅好奇又吃惊的看过去，那是一个白净又干净的男生，穿着白黄格子领，手里捧着一本书，端坐在床沿边。

上床的女人听了这话，撇了撇嘴，便挪到床的另一边。

阿雅感激的朝那个男孩微笑，男孩也对她点了点头。

阿雅的目光随及落在那本书角落上，那里工整的写着一个名字:周曦明。是那个男孩的名字吗？阿雅想。

男孩察觉到对面的女孩子在好奇的盯着他的书，便笑着问她:你也喜欢诗？在得到阿雅点头肯定后，他又问:那我读给你听好吗？

阿雅自然愿意的点头，一脸认真的看着他。

男孩翻开书，读了一首汉代的诗。

行行又重重，与君生别离。

……

阿雅在南京也上过学，对诗歌尤其喜欢。只是想到刚刚离开的南京，想到疼爱她的外婆，她又难过起来。

少年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停止了读诗。拿出一根皮筋:来，我给你变魔术好吗？

那是1929年，从南京探亲回苏州的周曦明和阿雅在火车上相遇，年少的他们，只知道和和对方会在火车到站的地方分离，却并不知道，命运早已安排他们上了同一辆车了。

火车开到苏州后，阿雅被张妈拉着下车，回头不舍得看了一眼周曦明，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她想。

（二）

林宥雅来到苏州和父亲相聚。没过两年，便得到外婆去世的消息。16岁的阿雅这才真正意识到，南京，她是回不去了。

那天天气炎热，街上小报上全是日军占领东北的消息。阿雅在街上挤开拥挤的人群，满脸的泪水，手里攒一份电报，朝着林家大院跑去。

林枫早年以经商在苏州闻名，后来世道纷乱，生意越发难做，再加上失去了爱妻，悲痛之余便放弃了生意，专心在院里种植花草。阿雅跑进院子时，林枫正专心待弄一盆悉香花，对于阿雅的莽撞毫不在意。

阿雅的泪大颗大颗的落，断断续续的说到:外婆……外婆……的医院……传来电报，外婆……去世了……

林枫怔住了，两年前，阿雅的外婆将阿雅送来自己身边，只道自己年迈无法照顾阿雅了，他到底还是不懂得如何做父亲，。他的心愧疚起来，越发不知道要如何安抚阿雅了。

阿雅回过头去，忍着泪，不想再理会欲言又止的父亲。对于这个14岁才见面的父亲，她是没有感情的。只是想到那个养育呵护她多年外婆，泪水又流了下来……

阿雅又在林家生活了两年，偶尔跟着林枫学着种花的技巧，慢慢的也熟悉起花的习性来了。她对种花颇有灵性，满院的花在她的侍弄下越发娇艳。

花市上

那是一盆很美丽的悉香花，阿雅早就想培育了，她的手指在触碰到花的瞬间，一根筷子从二楼飞了下来，擦过她的脸，火辣辣的痛。

不一会，楼上飞奔下来一个少年，红着脸低着头给她道歉。她抬头，一眼便认出他是4年前火车上那个少年，容颜没多大变化，只是身高高了许多，脸上棱角也更加分明了。

阿雅这几年变化倒是很大，脱去了少女的稚气，越发明艳动人了。

少年果真没认出阿雅来，只是反复给阿雅道歉，要拉阿雅去药铺。却被阿雅笑着坚定的拒绝了，抬头微笑间又撞上他的目光，少年盯着这笑，一瞬间失了神，内心的微波也荡漾开来……

回去后，张妈就叨开了:小姐，你可有福了，今天弄伤你的少爷，可是苏州最有钱的人家的少爷周曦明。

阿雅沉默了，她并不关心周家如何有钱，只是在心中默默的念一个名字:周曦明，曦明。

第二天，林家的院子门口便有人送来治伤疤的药，随着药还送来了一盆美丽的悉香花。阿雅自然知道是谁送的，她满心欢喜的样子自然也没逃过林枫的眼睛。

自此，每日都有人送来各种颜色的悉香花，她每日欢喜的期盼着，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等来了周曦明的身影。

周曦明温柔的笑着说:阿雅，只要你喜欢，我愿把这世间所有最美的花都送给你。

阿雅哭了，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欢喜。

周家派人上来提亲那天，林枫自然应允了，他一直愧对着阿雅，如今阿雅可以找到幸福，他更加欢喜。

（三）

1933年，林宥雅和周曦明大婚。那一年，日本人攻占了山海关，东北也已沦陷了两年，无数中国同胞饱受战乱离苦。这对在苏州幸福接受祝福的恋人，对这一切的概念却十分模糊。

新婚的后的两人是幸福的，阿雅熟悉培育花朵，周家院中的花都是她亲自打理。周曦明喜爱读诗，阿雅闲暇的时候便专心在窗前听他读。一次，周曦明读到一首汉代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北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

思君令人老， 岁月忽已晚。

……

听到这儿，阿雅突然落泪了，曦明，我这一生都不想与你生别离。周曦明慌忙为她擦泪，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与你生别离。阿雅止住了眼泪，内心却还是莫名的不安。

时光转眼又是两年过，阿雅也已为周曦明添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很是幸福。

战势却越发紧张了，很快从上海波及到了苏州。

1937年，日本军国主义的飞机开始轰苏州，周家在苏州市中心的宅子全部被炸毁，幸亏周曦明带着阿雅和孩子逃到东山镇了，才躲过一劫。

日军连续个月的轰炸，苏州一片血肉模糊，战争的残酷煎熬着周曦明，他终于向阿雅提出了要去前线打仗的念头。

阿雅虽为女子，自然懂得，国难当头，不因儿女情长。只是想到与周曦明别离的日子真的到来了，她的泪还是落了。

周曦明走后，阿雅带着孩子一天一天煎熬着。每天都在关注着战争的各种近况，为周曦明担惊受怕着……

日子一天一年的过着，终于熬到了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举国欢庆。阿雅带着已经长大的孩子回到苏州，在火车站去接周曦明。火车站人来人往，多的是骨肉夫妻相逢后喜极而泣的画面。却终究是没能等回来她的周曦明……那个让在她14岁就深埋心底的周曦明……

（四）

若干年后，阿雅老了，她没有再嫁人，每周都强撑着身体去一次那个火车站，无论儿孙如何劝说都一直坚持着。

再过了若干年，阿雅去世了。来到奈何桥，见到了孟婆，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喝孟婆汤了，她告诉孟婆自己一直在等一个人，恳求孟婆可以帮自己找到那个人的魂魄。

孟婆却意味深长的笑了，爽快的答道:那好啊，听说你在凡间很会打理花朵，你看我这些桥边的彼岸花，你若帮我打理好了，我便帮你找他的魂魄。

阿雅便留在了奈何桥边，细心的照顾着奈何桥边的彼岸花，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奈何桥上走过了多少寂寞的魂魄。

终于有一天，孟婆看着阿雅低头照料花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该顺了那个人的心意了。

时光倒带回1938年，周曦明参军打仗的第二年，他的部队接到一个誓死守住关谷不让日军通过的任务。

那夜，战争激烈，许多战士牺牲了。战士们记得，在转移一个重伤的战友时，他被子弹打中的伤口直冒血，嘴里一直微弱的念着:阿雅……阿雅……

阿雅是谁？没有人会关心这个问题，战争每天都在死人，生离死别让人麻木。

周曦明死后，来到奈何桥，他苦笑着问孟婆: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吗？孟婆摇了摇头:不可以，生死由命，你等不到她的，就算等到了，你们来世也毫无牵连了。

周曦明突然回忆起，他许久前承诺阿雅绝不与她生别离的下午，他终究还是违约了。那个傻瓜，一定会一直等他吧，可他又怎么忍心让她等呢……

于是在1938年，周曦明便与孟婆约定好了，他甘愿将自己的魂魄交给孟婆，只愿孟婆让他回一次1929年，他和阿雅第一次相遇的火车上。

“就让一切从那里结束吧，阿雅是在那里遇到了我，那就让阿雅对我的记忆永远保留在火车上的初遇，只有如此，她就不会爱上我，也不会再有一生的苦苦等待了”周曦明说。

阿雅一直以为周曦明忘记了多年前火车站那一幕，殊不知，就在那年，她也早就深刻在周曦明心里了。

（五）

1929年，阿雅在火车站口随着张妈在熙攘的人群中下了车，她想起回头看过的那个少年，突然心口绞痛，眼泪一颗颗往下流。

张妈赶紧扶住她，以为她是舍不得南京了，便连连安慰她。

只是阿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回头看一眼感觉那么难过，好像就此一生都要错过。

那天夜里，14岁的阿雅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窗口听一个少年吟诗，模模糊糊间只听到那句与君生别离反复的吟诵……

行行又重重，与君生别离。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