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里,因高殷早早就向长恭拜别,自云前往宫中去探查真相,长恭也因此有了稍许的闲暇,领着二三亲随去集市之中办置货物。
装运了几车杂货之后,长恭也不敢太过逗留,唤住了流连不舍的随从,就往未幽宫赶去,就在他们驾马乘车、将欲回程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一支马队疾驰而过,卷起三尺尘土,直往城北飞奔而去。
“瞧这阵势,又是哪家王侯公子率众打猎去了。”其中一名随从啧啧叹道,“殿下,这段日子风平浪静的,不如您也抽个空闲带着咱们逐鹿去?”
兰陵王微微一笑:“也好,河南王殿下也是久未出城了,我也担心他心中苦闷不得消解,正好我们择一吉日一同出去舒散心中郁结。”兰陵王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去的马队,看着飘忽的彩旗,忽然大喝一声,翻身上马,:“快!快跟我来!”他急得把货物全都推倒,一剑砍断车辕,飞驰而去。
兰陵王来到未幽宫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头皮发麻,晕眩不已。两团披甲执刀的武士正搁着一道低矮的垣墙互相对峙,中间只留有一道逼仄的房门互通言语。
“大胆反王,你还敢抗旨不成?”一个肃杀的声音传到长恭耳旁,长恭随即一愣,匆忙往前跑去,直直地站到那名少年的马头正前。
那名少年身着朱绣,腰胯尖刀,眼睛死死地盯着屋内。狂风吹起了他的披风,将他的半边面容遮覆,隐隐约约露出的,是一只血红的眼睛。
“孝瓘,你来了,我本不欲与你兵刃相见的。”那人缓缓解去了衣领之上的纽结,任毛氅自肩上滑落,露出了通身玄黑、绘有凶兽纹饰的铁甲,那凶兽的倾盆血口,正直直地对着屋内。
“孝瓘也不欲与兄长兵刃相见。”长恭说着,将两手舒张开来,以示自己手无寸兵,不愿动用武力。
可马背之上的孝琬只是一声冷笑:“就算你是手舞干戚,背负长弓,就能拦得住我吗?诸君列位,准备迎击!孝瓘,你快让开!”孝琬发出了率众进军的号令,犹如荒原之中指挥掠食的头狼一般,他这一声号响,其余狼众纷纷开始抽出利爪,磨牙霍霍。
可是长恭像一座大山一样,挡在这群猎食者的身前。
“你当真不让?”孝琬大喝一声,右手一抬,用刀尖挑着长恭的眉心,只要他再往前存步,就能贯穿长恭的颅骨,丝毫没有收刀的意思,只要他能将仇人剥筋蚀骨,其他的一概不管不顾。
“当真不能让。”长恭咬紧牙关,任凭额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倒嘴角,味道苦涩,但更叫他苦痛的,却是兄长如此的决绝。
孝琬亦是痛心不已,他执刀的右手突然抖动了下,眼角也跟着湿了,就在周围众人都以为河间王会念及兄弟旧情,暂且作罢的时候,他突然就带着满腔的愤怒挥动马鞭,连人带马直直往前冲去.....
“殿下!”兰陵王的侍从惊得大叫。
可是鲜血却是从孝琬身上流出来的,他反握着尖刀,借着马力用刀柄将兰陵王重重地顶到门柱之上,而自己的手腕之上,却是血花四溅。
“那日在昭阳宫前,我曾把剑伤了你,这一刀,算是我还给你的。孝瓘,血浓于水,我今日已将与你的兄弟之血放干了,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再无手足之情羁绊。”孝琬从内衬之上撕下一块白布,一边替自己包扎伤口,一边气愤地说道。
门内兰陵王的旧部见主公身居险境,纷纷挺身向前,欲冲出门外,援救长恭,但都被他拦住了。长恭大声喘气,扶住门框,艰难地站起身来:“三…三兄,你这样自毁身体又是何必?”
“那你这样帮着仇人,又是何必?!”孝琬说着,闭了闭眼,他是乖戾冷酷的河间王,世宗高澄的嫡长子,他的自高自傲与其父类似,流泪的样子从来不愿被人看到。
“他…他…不是我们的杀父仇人…”长恭的声音微弱,说话气息奄奄。
“可他是仇人的儿子!”孝琬暴喝一声,不知他是在发泄愤怒,还是仍然希望弟弟能够迷途知返,归入到他复仇的阵营当中。
长恭看着狂怒的孝琬,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杀害父亲的凶手,不是二叔,是…”
“够了!”孝琬突然大喝,打断了长恭的解释,恢复了方才的冷峻,“我今番前来,乃是奉了官家旨意,延请济南王前去晋阳,你们为何接二连三拦我去路?还在府上布置重兵,执戟相拒,是要违抗圣意吗?”
长恭一时愣住,他不知道兄长为何突然不许他解释内情,略一思索,才恍然大悟:三兄到底是不忍割却手足,他知我怀疑凶手乃是六叔,故而不愿意我在众人面前将其揭发,免得使我生出祸言。兄长此番前来的目的,固是为了复仇,但也是六叔的旨意。我可以用情理来浇熄他复仇的焰火,可是又有什么正大的理由去制止暴君的阴谋?
长恭细想过后,既感动于三兄时时刻刻替他安危考虑的思量,却又忧心于高殷即将落入虎口的事实。一时间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好匆匆想了个对策来敷衍:“济南王他近日身体不适,若要远行,还需再调养几日。”
孝琬淡然一笑,长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长恭已经无计可施了:“陛下给我的谕旨中可没说明这一条。”接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这里即有大家 的圣迹,兰陵王殿下要不要亲自过目?”
长恭两手低垂,他是真的无可奈何了,却还是伫在原地,不愿点头迁就。
孝琬摇了摇头,亦是无可奈何,他挥了挥手,便有数名力士走到虚弱的兰陵王跟前,将他擒拿抓住,使之难以动弹。而孝琬则扬起马头,趾高气扬地踏进了未幽宫中。
兰陵王很久以后都还记得为首那名大力士的形貌,他身高九尺,腰膀肥大,枯黄的脸上筋肉暴起却又不带一丝颜色,直像棺具里爬出来的僵尸,叫人不寒而栗。后来他才知道此人名叫刘桃枝,已经用他粗壮的臂膀扼杀了多名王公贵族和高官显贵,是齐国历代帝王都信赖有加的鹰犬,冷面的苍头奴,天生的刽子手。
高孝琬踏进门内,环视众人,没有见到高殷的影子,冷笑一声,像是吩咐下人一般对着屋内百名侍卫喊话:“让济南王高殷前来接旨。”
无人回应,只有兵刃摩擦的声音。
孝琬摆了摆手,身后的战士排列好阵形,纷纷张弓搭箭,死伤已经在所难免。千钧一发之际,忽而孝琬眼中出现了一个瘦弱的身形,正是济南王高殷。
他在重重侍卫的环护之下走到孝琬面前几丈远的距离,又用他瘦弱的手臂撇开了侍卫,就这么不加防范地站立在高孝琬面前。
“孝琬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高殷的语调之中尽是悲凉,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似老了半生似的。
可是这句话不知为何突然像触动了孝琬的心伤似的,他把这句问好当作是一种侮辱,只有他才明白这何以是一种侮辱,他的两手紧握成拳,不断发出肌肉关节咯吱作响的声音。不远之处的长恭听了这声音心慌不已,像是磨砺着屠刀,可长恭他仍是被困着,无法扭转脖颈去看一眼此地这凶险的局势,只是在大声呼叫着:“快回去,回去!”
高孝琬冷冷看着自己的堂弟高殷,他无数次想要从腰间抽出刀来让其人头落地好宣泄自己心中的卑屈,将父亲的冤屈、母亲的耻辱一齐洗刷了,可偏偏他的理智还残留着一丝,不能就此爽快了结了,还是要按照既定的谋划先将其带离着耳目嘈多之地。
“济南王上前接旨。”孝琬一字一句地读到,他立在原地,寸步不肯挪动,他要高殷自己跪上前来,好似跪在他跟前的,就是他那丑陋残暴的遗父。
孝琬宣读完毕,使了眼神,立时便有数名卫士心领神会地近身,一瞬间高殷的左右前后,尽是人墙了。
高殷的面色苍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疲惫,疲惫之中夹杂着许多感伤。“长恭会因我收到牵连吗?母后离了我该如何办?”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冥思苦想,早就能够做到心如止水,淡然面对。可真到了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万万难以做到的:“原来人知将死,就是这种感觉。不是担心死,而是担心生,将死之人忧惧的往往不是死后的世界是何状貌,而是生前的事务该如何安置。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此语依可谓绝妙。我如今可是知死了,却还依然不知何为生。”
高殷被一路挟持着走出门外,长恭急切的声音在他耳旁回响:“道人,你把实情说与三兄听,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高殷当然知道长恭指的是为何物,“徒劳的,徒劳的。”高殷暗想着:“长恭,你始终为着我好,可你不知道的是,就算是以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事我也是对你有所保留的,你知道吗?孝琬是不可能原谅我的,可惜我再不能对你袒露心迹了。我把要留给你的话都写在纸上了,写在纸上了,你去看看罢。”
“长恭。”高殷轻声道。
“道人。”长恭的声音亦是很轻,但却不像他那样柔顺,而是充满了局促不安。
高殷笑了笑不再说话,他只是想听听长恭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句了。
高殷走出家门的时候,右足略微往前斜倾,好似被门槛绊了下。便是在此时此刻长恭仍还挂怀着他,担心他的脚足因此崴伤。可是却见一封信纸从他身上掉了下来,上面还有新添的泪痕,长恭踏上前去,用脚尖踩住,不让孝琬发现。人马一走,他就拾了起来,素纸湿湿糯糯的,墨迹未干,上面些许字句还被泪水浸晕开来。
“原来方才道人一直闭门而出,就是为了给我留下这些遗言。”长恭将纸团收拾好,揣入怀中,他的心里凉透了,他能想象道人泪湿沾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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