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平城,杨家客栈。
二楼客房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枕头上。端木铭心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头还是晕沉沉的,深吸了口气,右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北方的烈酒,劲道十足。却还是不如家乡的米酒,甘甜柔和,韵味悠长。端木铭心深吸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头,前日不该跟叶正拼酒,都睡了一天一夜,还没缓过来。
发呆一阵,端木铭心莫名觉得不知身处何处,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顿时心里空荡荡。
愣了一会,端木铭心回过神来,这里离边城也不远了,干脆去看看福伯,或许再去塞外逛一圈,小月肯定是要发脾气,回去多带些好玩的,再请她去寒烟楼偷偷喝点酒,应该就能哄好了。
正思量着,外面有人敲门,说道:“客官,送热汤来了。”
端木铭心走过去,拉开房门,却是客栈里的小七哥。
小七哥端着脸盆闪了进来,又抬脚将门踢上,低声问道:“公子,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端木铭心吃了一惊,摇了摇头,问道:“怎么了?”
小七哥把脸盆放在桌上,转身看着端木铭心,神色紧张,低声说道:“县衙那个催命鬼,在楼下等你。”
端木铭心愣了一下,难道乔家人找上门来了,走近两步,问道:“哪个催命鬼?”
小七哥往门口瞟了一眼,低声答道:“就是县衙的叶捕快,铁面无私,很不好说话。谁要是被他盯上,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才叫催命鬼。”
原来是叶正,差点被吓到了。端木铭心松了口气,说道:“多谢小七哥了。”
小七哥“嘿嘿”一笑,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冲端木铭心招了招手,说道:“公子,你从这里爬下去。等过一会,我再去跟他答话。”
端木铭心大笑出来,忽然心念一转,又问道:“他是催命鬼,你放我走了,就不怕他盯上你么?”
小七哥摆了摆手,笑道:“这倒不用怕。他认死理,不相干的人,从来都不为难。”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心里愈发钦佩,说道:“你放心罢,他是来找我喝酒的。”
小七哥愣了一下,长舒了口气,拱手说道:“那就好,我先下去了。”
端木铭心拱手回礼,说道:“劳烦小七哥,让他在楼下稍等片刻。”
小七哥点头应诺,自顾走了出去。
端木铭心洗漱妥当,出了房间,走下一楼大堂。叶正腰间插了把长剑,独自坐在角落里。
端木铭心径直走过去,坐到叶正对面,坏笑几声,问道:“喝酒输了,你不服气么?”
叶正怔了一下,说道:“我记得,你先倒下的。”
端木铭心摇了摇头,笑道:“可我怎么记得,是我叫醒你的。”
叶正点了点头,说道:“我没银子结账,只好睡一觉。”
端木铭心“哈哈”大笑,忽然觉得叶正很有趣,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就再比一次,我们都数好坛子。”
叶正目光一闪,说道:“今天不行。”
端木铭心摸了摸鼻子,问道:“怎么,又要去抓人?”
叶正盯着端木铭心,沉默一阵,说道:“有两桩案子,怕是跟你有关。”
端木铭心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惹上了案子,心念一转,又笑了出来,问道:“跟我有关,你知道我是谁么?”
叶正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你身法很快,我也没把握一剑刺中。又姓端木,除了逍遥山庄的人,你还能是谁?”
端木铭心愣了一下,心中不服气,笑道:“你一剑刺不中,就说我身法快么?”
叶正只看着他,也没答话。
端木铭心猛地想起刺乔大鹏那一剑,不觉心有余悸,又想这么快的剑都没把握刺中自己,看来功夫没白练,“嘿嘿”笑了笑,问道:“什么案子?”
叶正目光闪了闪,沉声问道:“丰利号调运边城的五万两银子,在路被人上劫了。你不知道?”
端木铭心吃了一惊,连连摇头,说道:“不会罢。丰利号做官银生意,谁敢去打劫?”
叶正眉头微皱,叹了口气,说道:“威远镖局押的镖,死了两个镖头。”
端木铭心愣了一下,又问道:“还有一个案子?”
叶正答道:“边塞有人私购战马,朝廷要查。”
端木铭心看着叶正,颇有些奇怪,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叶正沉默片刻,答道:“昨晚,县衙收到急文。六扇门调我查劫镖案,刑部命我查私购战马案。”
这些案子,京城里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让叶正去查,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端木铭心想不明白,索性懒得想了,问道:“他们为什么找你,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叶正盯着端木铭心,忽然说道:“逍遥公子,名满天下。你不是他,可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躲”,端木铭心激动起来,说道:“他是他,我自是我。我有什么要躲的,我为什么要躲?”
叶正点了点头,沉默一阵,又问道:“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么?”
江湖,是应该去闯荡江湖。端木铭心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好。吴世叔的事,我一定要管。”
“走”,叶正起身说道:“武总镖头,还在路上等着。”转身便往外走。
端木铭心也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查完案子,我请你喝酒。”当即追了上去。
宣化境内。
两匹快马,在驿道上疾驰。端木铭心跟着叶正,连赶了一日一夜的路。
又走出十多里路,前面驿道旁支了个茶棚,下面站着七八个劲装汉子。端木铭心远远看了一眼,暗道兴许是那威远镖局的人。
叶正勒马,停在茶棚外。一个锦衣老者迎了上来,拱手说道:“叶兄弟,武某又劳烦你了。”
端木铭心也停了下来,跟着叶正一起翻身下马。
叶正上前两步,拱手说道:“武总镖头,客气了。”
端木铭心打量几眼,老者头发花白,相貌方正,目光有神,衣袍上泥星点点,看上去略有疲态,心想威远镖局丢了镖,这总镖头只怕也忙坏了。
叶正扫了一眼,又问道:“六扇门的人,没来么?”
锦衣老者点了点头,眉头紧皱,答道:“孙大人原本要亲自来,可路上收到西安府紧急公文,雷胡子在关中生事,只得先赶过去。”
朝廷通缉的重犯,大名鼎鼎的雷公,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他在西安府生事,六扇门自然不能不管。端木铭心走上前去,接话说道:“孙大人另有要事,我们先查着。若抓住贼人,绑了送京城就是。”
锦衣老者看向端木铭心,拱手问道:“初次见面,少侠怎么称呼?”又转头看了叶正一眼。
叶正答道:“他是逍遥山庄的小公子。”
锦衣老者惊喜交加,拱手行礼,说道:“威远镖局武行远,见过逍遥公子。今日有缘一见,武某三生有幸。公子请里面坐,先喝口凉茶。”
端木铭心颇觉尴尬,连连摆手,说道:“武总镖头误会了。你说的是我兄长端木拓,我叫端木铭心。”
武行远愣了一下,赔笑几声,说道:“武某眼拙,却没认出来是端木小公子。”
端木铭心也不在意,笑道:“我本就籍籍无名,你若认得出来,那才叫怪事。”想了想,又问道:“银子可有消息了?”
武行远神色微变,拱手答道:“小公子放心,那人害了两位义弟性命,武某一定会追查到底。镖局里正在安排变卖几处田宅,一定凑足五万两银子,先送去太原分号。”
端木铭心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武总镖头莫要多想,却是丰利号连累了两位镖头。我去跟吴世叔说,好生抚恤两位镖头的家人。”
武行远沉默一阵,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只怪武某,一心想打通江南的镖路。不单丢了镖银,还害了两位义弟。”
端木铭心摆了摆手,劝说道:“武总镖头,莫要自责了。眼下须得先找到贼人,也好替两位镖头讨还公道。”
武行远点了点头,回头招呼一声,“铁柱,你过来,把当时的情况,再说一说。”
一个黝黑大汉走上前来,冲三人拱了拱手,只将镖银被劫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端木铭心只觉得古怪离奇,一时也理不出头绪。
武行远又说道:“这两日,武某找了沿路几个寨子打听,都说有厉害人物盯上镖银,他们才不敢再跟下去。”
端木铭心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个黑衣蒙面人,到底什么来路?”
叶正目光一闪,接话说道:“我听到消息,千面书生南宫玉在扬州犯了事,逃到边塞一带躲避。”
千面书生是江湖四大盗之一,做了很多大案,被六扇门常年通缉。端木铭心不觉点了点头,若是此人劫走的镖银,倒是合情合理。
武行远却摆了摆手,说道:“南宫玉虽然厉害,这次却绝不是他做的。”
八
端木铭心和叶正对视一眼,都看向武行远。
武行远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我验过两位义弟的尸首,都是被极重的掌力一击毙命。武某练的也是拳掌功夫,斗胆推测,那人的掌力,只怕不在当年金狮镖局厉老镖头之下。”
叶正眉头微皱,叹道:“比金狮掌还厉害,江湖中能有几个?”
武行远笑了笑,说道:“数来数去,也不会超过十个。”
叶正轻叹一声,说道:“如此高手,按说不会做出蒙面劫镖的事情。”
武行远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不错。他们更不会与那些鬼类为伍。”
鬼类?端木铭心似乎也看见了那蓝色的火焰,问道:“什么鬼类?”
武行远叹了口气,答道:“这两年,江湖上传言,有一伙人自称鬼类,供奉黑色的鬼火,行事极其诡异。武某已经托了几位朋友,打听他们的消息。”
端木铭心闻所未闻,不由得叹道:“太平盛世,怎么会有鬼类?他们既行事诡异,又如何能轻易查到?”
武行远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
叶正忽然说道:“人不好查,那就盯住银子。”
武行远目光一闪,点头说道:“不错。五万两银子,总不会凭空没了。”
叶正又说道:“若要妥善处置,会去哪几个地方?”
武行远目光闪了闪,答道:“五万两银子,想要不引人注意,最可能去三个地方,燕京大同和边城。”
叶正说道:“他们只会去一个地方。”
武行远轻轻一笑,说道:“边城。”
叶正不再说话了。武行远转头看向端木铭心,问道:“小公子怎么看?”
端木铭心细细回想黑大汉说的经历,思量片刻,答道:“银子本是运去边城的,一路上他们都没动手。镖队刚改道去燕京,他们就出手了。如此推断,对方肯定要把银子劫去边城。”说完长舒了口气,扫了叶正和武行远一眼。
叶正点了点头,说道:“顺着银子,就能找到人。”
端木铭心笑了出来,暗想原本就打算去看福伯,绕了一圈还是要去边城,冥冥中自有安排,说道:“我们现在就上路,赶去边城。”
武行远拱手说道:“小公子路上辛苦,不如先歇息一日。”
端木铭心径自上马,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追回镖银要紧。”
叶正跟着翻身上马。武行远也不再客套,招呼身后众人上马。一行人快马加鞭,朝西北方向疾驰。
赶了大半日路,约莫着快到边城了。端木铭心转头问道:“武总镖头,还有多远?”
武行远左右探望几眼,答道:“还有三十多里。公子放心,天黑前肯定能进城。”
端木铭心挂念福伯,用力夹了夹马肚子,冲在最前面。
没冲出多远,道旁草丛中突然闪出来一个矮子,骂道:“你娘的小白脸,把值钱的留下。”说完甩出一根九节鞭,径直打向端木铭心胸膛。
头一次真正遇到打劫的。端木铭心吃了一惊,侧身避开铁鞭,等铁鞭劲势用尽,右手抓住鞭头,左手猛提缰绳,登时停了下来。
端木铭心打量一眼,却是一个奇丑的矮子,眼角还有一块淤青,也不知刚跟谁打过架,笑道:“光天化日的,你还想打劫不成?”
矮子瞪大了眼睛,双手用力拉回铁鞭,鞭头却在端木铭心手里纹丝不动,又骂道:“他娘的,真见鬼了。”
一行人都勒马停了下来。不等端木铭心答话,身后一个黑大汉冲上去,挥拳击向那矮子,喝道:“又是你,镖银在哪里?”
矮子不敢大意,双手松开鞭子,侧身迎上,右掌拍出,抢先击向大汉胸口。黑大汉却也不闪避,“嘭”的一声,硬挨了矮子一掌,右拳也打在矮子肩膀上。
矮子吃力不住,后退了两步,盯着黑大汉,骂道:“你娘的黑大汉,老子又没劫你们的镖。”
黑大汉也不理会,“呼”的一声,又击出一拳,只将矮子逼得后退一步。
矮子面有怒色,喝道:“你娘的,老子怕你不成?”右拳径直挥出,与黑大汉对了一拳。
黑大汉上身晃了晃,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了口气,又要冲上去再斗。
“铁柱”,武行远已经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喝道:“先别动手。”又看向那矮子,拱手问道:“好汉,却不知是谁劫了威远镖局的镖?”
矮子瞪了武行远一眼,答道:“老子为什么要告诉你。”又转头看向端木铭心,楞了一下,喝道:“小子,你使诈。”
端木铭心拎着铁鞭晃荡几下,问道:“怎么,你不服气么?”
矮子跺了跺脚,指着端木铭心,骂道:“你娘的,老子大意了。有本事你就别使诈。”
端木铭心心念一动,翻身下马,走上前去,笑道:“你敢不敢打个赌?”
矮子怔了一下,问道:“打什么赌?”
端木铭心把铁鞭抛了过去,答道:“我站着让你抽三鞭子,赌你一下都打不中。”
矮子接住铁鞭,上下打量端木铭心几眼,说道:“放屁。老子抽你三鞭子,你就死定了。”
武行远也说道:“小公子,莫跟他一般见识。”
端木铭心回头冲武行远使了个眼色,又对矮子说道:“若是抽不中,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
矮子愣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出来,说道:“老子也不打死你,只要你最值钱的东西。”
“一言为定”,端木铭心胸有成竹,笑道:“你动手罢。”
矮子也不啰嗦,右手一甩,铁鞭就像毒蛇一般,径直咬向端木铭心肩膀。端木铭心真气流转,上身晃了晃,铁鞭已然扑了空。
矮子收回铁鞭,顺势猛地一甩,铁鞭激起劲风,“呼”的一声,横扫端木铭心腰腹。端木铭心足不离地,整个人往后一仰,躲过扫来的铁鞭,又像不倒翁一样,弹了起来,却似一动也没动过。
矮子登时恼怒,大喝一声,双手一抖,整条九节鞭活了过来,在空中漫天飞舞,化作一片银光,笼罩端木铭心周身上下。端木铭心气随意转,纵身跃起,整个人却似一片落叶,随风翻了几个身,从银光中穿了出来,又平稳落在地上。
“好身法”,武行远高声赞叹,又“嘿嘿”笑了笑,大声说道:“三招已过,说话不算话,可要变乌龟了。”
矮子直直地盯着端木铭心,抬手拍了拍脑袋,说道:“见鬼了,见鬼了。老子说话算话,你要问什么?”
端木铭心松了口气,颇觉得意,打量矮子一眼,笑道:“你叫什么?”
“乌九斤”,矮子大声答道,眨了眨眼睛,又说道:“小子,阴山六骏听说过么,老子就是老六。”
端木铭心大笑出来,问道:“乌九斤,你生出来莫非有九斤重?”
乌九斤大吃一惊,连连点头,大声说道:“我老娘说的,我生出来有九斤重,所以叫我九斤。小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了,你知不知道我老爹是谁?”
端木铭心大笑不已,猛地想到自己,心中一阵苦涩,又笑不出来了,眨了眨眼睛,险些流出眼泪。
武行远插话说道:“小公子,莫跟他胡扯。”
端木铭心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问道:“几日前,是不是你们劫走了威远镖局的镖银,你都说清楚?”
乌九斤摇了摇头,答道:“老大带我们去边城干大买卖,路上撞见他们运银子。老大打算抢过来,好做本钱。”又指向黑大汉,说道:“老子刚跟这大汉打起来,老大就着召我们回去。他娘的,老大叫人断了一只手,吓破了胆,不敢再抢银子了。”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跟那黑衣蒙面人不是一伙的,又问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乌九斤愣了一下,答道:“老大说,边城里来了很多厉害角色,我武功太高了,怕让人认出来,让我先回阴山。老子身上也没盘缠,只好在路上抢些银子。真他娘倒霉,尽遇到些穷鬼,哭哭啼啼的。老子心里烦,就放他们走了。”
端木铭心舒了口气,回头看向武行远。武行远轻轻一笑,只点了点头。
铁柱插话问道:“什么人断了你老大的手?”
乌九斤忽然大怒,抖了一下铁鞭,说道:“老子为什么要告诉你?”
端木铭心抬了抬手,说道:“乌九斤,那你告诉我。”
乌九斤颇为烦躁,甩了甩铁鞭,说道:“不知道。我问老大,谁伤了他,我去给他报仇。他娘的,老大打了我一拳。老子差点晕过去。”说着抬手摸了摸眼角。
端木铭心叹了口气,乌九斤老大也未必知道黑衣蒙面人的来路,思量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说道:“我最值钱的东西,可不好给你。平城有家高粱红酒楼,里面的高粱酒很不错。你拿去买酒喝罢,别再回来了。”
乌九斤上前两步,抢过银票,仔细看了一眼,咧嘴大笑出来,只说道:“发财了,老子有酒喝了。”
武行远插话说道:“你若不听话,我就去告诉你老大。你老大一生气,保准打青你另一只眼。”
乌九斤吃了一惊,连忙收好银票,大声说道:“老子喝酒去了。”拎着铁鞭疾奔而去,身法却也不慢。
端木铭心转身走过去,看了武行远和叶正一眼。
武行远轻叹一声,说道:“来边城,就对了。”
叶正先上马,说道:“走罢,抓紧赶路。”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也翻身上马。一行人打马疾驰,径直赶往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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