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命
盛夏,近傍晚。
蜿蜒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两人,一老一小。老人是个步履略蹒跚的老太,小的是个五、六岁的胖小子。跟随两人而来的小黑狗,不断的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着。
走到近处大树下,老太掸掸石头,缓慢地坐下。不服老不行了,以往这条路,一口气走完都不需歇脚的,老太心中暗想。顺手脱下鞋子,磕一下跑进去的小沙砾儿。
“太奶,您鞋儿真小,脚也小。”旁边的胖小子盯着老太的举动。
“没见过了吧,这叫三寸金莲。”老太笑眯眯的回道。
“三寸金莲……三寸金莲……三寸金莲?”胖小子嘀咕着,三寸金莲对他,既陌生又好似个巨大的难题。摇摇头,胖小子把难题抛到脑后,和正在追逐蝴蝶的小黑狗耍起来。
树下,老太理理被大风吹乱的白发,望向来时的路。模模糊糊中看到了远处自家两层房子的轮廓,房子孤零的矗立在一片废墟中,周边不远处是几辆正轰鸣着施工的大型挖掘机。再远处的四周,林立着座座高楼。这片儿以后也会高楼座座吧?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来好了吧?真快呀,仿佛昨日才嫁过来,转眼却早已数载。
初入阳明村,也就是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懵懵懂懂嫁进时,懵懂的小妮子也就成了张刘氏。张家在阳明村不是大户,但靠着祖上几代的打拼和老公公的勤劳,日子过得尚算殷实。初识先生,也是在洞房花烛夜。眉清目朗、笑起来暖暖的,这便是对丈夫的第一印象。
她习惯上称呼丈夫为先生,皆因他上过学堂,喝过墨水。喝过墨水,满腹才学,不是先生,那是啥哩?闲暇时,先生耐心的教她识字、诵古诗。一次闲暇时,问起先生怎会娶她呢?先生当时告诉她那是不可多得缘分,一日路过她们村,他踏着青石桥,抬头看向河水的上游,翠柳随微风在水面上摇摆,荡起层层波浪。岸边不知名的花儿在斗艳争芳,引来各色翩翩起舞的蝶儿。不远处的岸边,一个约二八妙龄的女子站在浅水中,正在漂洗衣裳。那幅景儿真好,感觉整个空气中都充满了香甜的味道,让他沉醉其中。那以后,经常会遇到她在河边洗衣服,虽未曾搭过讪,却认定她是陪伴他一生的人了,于是决定让父母通过媒人提亲了。听到这里,她心里甜甜的。这辈子真知足了,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
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也是个盛夏。那一年,她挺着个大肚子,左手牵着大儿子,右手拉着二小子,站在村口送先生出远门。她心有不甘,先生却劝她说什么国家危难之际,是尽己力之时。并嘱咐她好好照看着父母,照看孩子,守好这个家,等他回来。
刚开始还会有消息,隔段时日总会收到捎来的书信。最后一封信是说要去南方前线支援,自那就杳无音讯了。天天都在盼望中度过,却没料到盼来了一场灾难,平静的小村庄,遭到东洋鬼子的空袭和扫荡。那场景是言语难以描绘的,火光、四处哭喊声、处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让人噩梦不断。在跑反的路上,公公和婆婆相继撒手离世,担子就重重的压在她稚嫩的肩上了。
没白没夜的东躲西藏,想着法儿填饱肚子,一切只能咬着牙,挺着,煎熬着。再后来,重返家园,重建家园。依旧没白没夜、拼命地干活计。拉扯着大儿子、二小子和女儿相继长大、成家,她也总算缓了一口气……
“太奶,看我捉了一只蝴蝶。”胖小子邀功似的打断了老太的思绪。
“快放了。蝶儿翅膀上的毛毛会哑嗓子。”老太掏出手帕“来,擦擦手。”
胖小子听老太一说,忙撒手,手里的蝶儿挣扎着摇摇晃晃向远处飞去。擦完手,嚼着老太给的糖,胖小子又奔出去了。
好似出笼的野马儿,和孙子建国小时候一样调皮,闲不住。老太想,记得女儿说回娘家时,瞥见建国偷偷拿家里的破铜烂铁的去小炼钢炉。要不是大饥荒,没得吃,这小子更调皮不安分。大饥荒时期真是难熬,可总算是熬过了。老话说大难过后就是大福,谁也想不到苦难像是商量好的似的接踵而至。随后而来的那场十年特殊时期,家里的成员都成为了批斗对象,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当年先生参军造成的。当时众人纷说后来先生这一伙人战败后逃亡台湾了,她们一家都是通匪的。大事上她一个女人家想不明白,可先生绝对是个好人。想不到的是大儿子不堪受辱,自杀而亡,这剜心的痛处,几乎将她击垮。
不过,这一切最终缓过来了。这总归于先生的一句话,守好家,等他回来。大儿子去后,大儿媳身体也不好。二儿子和儿媳成了做牛做马的苦力,还时不时的游街挨批,哪有精力照应家里的一切。于是,强忍着将悲痛埋在心底,她又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了,这个家的主心骨说什么也不能够垮掉!
亲手操持着这个家,看着孙子辈的成家、立业、重孙出生。再看着重孙们成家立业,如今子嗣兴旺,算不算守好这个家了呢?她想。
几十年无论风雨和寒暑,她都习惯下午去村口走走才安心。她要等到最后拆迁日期再搬家,眼看着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早知奇迹不会这么巧发生。也许先生早已在南方那场三个多月的会战中牺牲了,毕竟那场战役从8月持续到11月份,据后来统计,中方死伤30万。可她总希望先生是随军逃亡到南面那个小岛去了。从未间断过打探他的消息,却一直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眼看着进入新的21世纪已过去五年了,一路曲折不断的国家也总算是步入发展的正规了。 盛世下,若还能陪伴先生那是多好的情景。
若见到先生该说什么呢?告诉他守好这个家了?诉说这么多年的想念之苦,还是她经历的种种?她没想过这些。那过往的经历,现在谁又会安安稳稳地听呢?
“太奶,我们还去村口吗?”看到眼前跑的满头大汗的胖小子,老太给胖小子擦了擦汗。“坐下歇会,我们就回了。今有些晚了,等一会儿你爷爷找不到我们要急了。”
“你听,太奶。蝉儿还在鸣叫呢。”胖小子仰着头、指着大树说。
“是啊,它们在唱歌。”老太也仰起头。树叶在舞动着,似乎在合着蝉儿的拍子。
“它们在唱什么呀?”
“可能是庆祝这个属于它们季节的歌吧。”
……
回的路上,一老一小走着,小黑狗依旧精力无限的奔跑着,时不时返回来蹭蹭胖小子。
“太奶,我教您唱歌吧。”
“那好啊。”
“小燕子,穿花衣。”
“小……燕子……穿……衣。”
“太奶,您唱错了。哈哈……”
“咋?不对吗?”
……
夕阳下,火烧云爬满了半边天。
一老一小牵着手,走着,一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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