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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身在历史何处——三位中国女大学生的故事

我们身在历史何处——三位中国女大学生的故事

作者: 卡拉马佐夫妹妹 | 来源:发表于2019-02-13 20:43 被阅读13次

    应该有这样的日子来弄清楚这座精致的、令人向往的象牙塔里,究竟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年轻的心想要把积蓄已久的对历史、对自身的一切疑问宣泄出来,我们身在历史何处?

    红日

    重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重庆人却浑然不觉。热气从街边小面店里冒出来,懒洋洋的味道藏在山城的每个清晨里。

    匡妮是重庆某高校传媒专业的学生,今年大四,长得非常有趣,脸圆圆的,浅褐色的眼珠,塌鼻子,黑色大波浪头发,衣橱里放着各色的汉服和汉元素,每年的花朝节不管刮风下雨一定会去参加。

    2018年2月2号这天,重庆刚下过雨,大学城的群山掩映在浓重的白雾里,匡妮的宿舍门被敲开,朋友送了她一瓶酒,预祝明天能查到满意的考研成绩。匡妮抱着酒,愣了大半天,我去哪儿喝呢?

    后来灵光一闪,这瓶酒被她带进了寺庙。

    她说,查成绩这么庄严的时刻,要在神的见证下得到结果。如果成绩不错,就喝酒庆祝,反之,那就借酒浇愁吧。她相信天道酬勤,却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天道”,读完《圣经》后她皱着眉头,觉得上帝像个党同伐异的暴君。

    我们在大二分班后相识,当时在一堂媒体课上背着老师,小声讨论过“无神论”。

    ——你说世界上有神吗?

    ——我觉得没有。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昨天想到了这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没有呢?

    ——如果世界是由上帝创造,那么他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让人修行受苦;如果他纯善无恶,那么善只能生善,又怎么生出无穷的恶?如果我们是上帝创造,那么所有人做的恶事,也应该归于上帝,由他承担恶果。世界上有那么多层出不穷让无辜人受折磨的惨事,上帝在干嘛呢?所以我不信神。

    ——啊,和我昨天想出来的答案有点不一样。

    ——你怎么想?

    ——星星放光,善的人看得见,恶的人也看得见,没有疑问,没有差别,这就是信仰本身啊。科学没法丈量意志的力量,所以科学不会是人类知识的唯一解释。我倒觉得,神代表了世界运作系统的平衡,我宁愿相信有这样的系统,让尽头也是源头,所以这个世界存在神和真理。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理吗?

    ——我不信。

    ——你怎么什么都不信呢?

    ——世上只有相对真理,没有绝对真理。

    ——那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这件事是相对的吗?

    ……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经常讨论各种问题,可结果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更好玩的是去探索答案。有一天她问我:“你说为什么中国大多数农村都没有垃圾桶呢?那些垃圾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说不上来,于是匡妮提议去她的老家重庆荣昌县,拍摄一部环保题材纪录片。

    那时将值夏季,空气闷热,整个旅途像是在观看一场演出,车从无数个隧道里开过去,山峦重叠,一幕幕就这样形成了,明与暗,动与静,生与死。

    在县城转车的路上,一辆辆装满猪的车哼哼唧唧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匡妮告诉我,“荣昌猪”是这里的特产。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荣昌猪竟然因为重庆话版《小猪佩奇》火遍网络,有女孩开始称自己为精致的“猪猪女孩”。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是风中绿色麦田的巨浪在眼前灵活地涌,是湛蓝天空里偶尔飘过的缱绻白云,是干干净净的池塘里树的倒影。然而现实的戏剧性总喜欢追随着想象,车子从荣昌县公路蜿蜒进农村,过往车辆扬起大片的灰尘,足有笼罩公交车的势头,我们坐在车上屏住呼吸,伴随而来的却是更用力的呼吸。道路两边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风吹过,消逝一部分,带来一部分。

    后来我俩憋得不行,干脆堂堂正正地吸着灰尘,就着这朦胧的气氛聊天。匡妮说,她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初中才从珠海回重庆上学。

    十几年前,匡妮妈妈离开重庆荣昌县的老家,拖家带口去广东珠海打拼,当过酒店服务生,工地上的厨娘,在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工厂里辗转流离。直到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彻底结束了在广东的奔波。

    那是台风呼啸、暴雨不断的一天,匡妮妈妈和500多个工人在纸箱厂里一如既往地工作,后来风雨越来越大,外面不断传来狂风吹倒路灯,吹翻汽车的咆哮声。工厂里人心惶惶,有的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生产组长突然过来,喊所有人赶紧往外跑。妈妈裹挟着慌乱的人群朝外涌去,整个工厂的铁皮墙发出撕裂般的震感。

    还没走出工厂大门,不远处突然传来巨响——工厂新修不到两周的宿舍大楼在风雨中轰然倒下。还带着新漆味十几层的高楼,转眼就成了巨大的建筑垃圾。后来她知道,还是有几个人没有逃出这栋楼。

    事后,工厂停工了三天,匡妮妈妈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新闻能给个说法,可是没有任何新闻的只言片语提及。这件事在一直笃信城市梦想的妈妈心里留下了一块伤疤,在外面打工出了事,谁会帮你?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你忘了,既然没有人记得你,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吗?又是谁定义了你的存在?

    于是,匡妮妈妈带着失望回到老家,一腔广东调的匡妮终于说起了重庆话。

    我们住在匡妮乡下的大娘家里,大娘家门前有片池塘,小鸭在游泳,小鸡在岸上干着急。在庄稼人的田地里,各种条条框框生出了花儿,大娘五十出头,发髻花白,厨房依旧是用柴火生火,因为没钱安装天然气。

    我们和大娘打了招呼放下行李,开始去村里各处踩点,一圈儿下来,发现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年轻人,每家的垃圾都堆在院子外面,有时会当生火的原料烧掉。垃圾处理厂倒是找到了,门锁得紧紧的,池子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匡妮皱着眉头,在门外拍了些素材,我们决定折返去村委会问问情况。

    还没进村委会的大门,我们在门口被人拦下,那人问:“你们是谁?拿着相机做什么?”“是学生,来做调查的。”“有允许拍摄的证明吗?”“没有。”“那不行,走走走!”

    最后我和匡妮还是进去了——因为相机被藏了起来。当然,我们怎么可能甘心呢,商量之下我在口袋里偷偷开了录音笔,问工作人员:“请问一下,你们这边的垃圾处理厂什么时候能开门呢?”“这个不知道,得问那边的人。”“他们不来我们没法儿问,可以麻烦您给一下联系方式吗?”“我们不是直接管那边的,你们去专门管垃圾的那边问下嘛。”

    眼前这位工作人员踢皮球的技巧实在惊人,我俩恨不得拉起逛街砍价的架势,争论,哄骗,说好话,想着法儿让她心软,叹气,耸肩膀,威胁她你不说我就不走了,尽管后来问出了电话号码,打过去之后电话那边还是响起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和匡妮惨然地摇摇头,只好回大娘家重新制定拍摄计划。

    大娘家是没有卫生间的,夜里,我和匡妮提了水上天台洗澡,清水哗啦啦地冲过我们的身体,两个女生谁也没好意思看谁。村子闭上眼睛,一面安静地呼吸着,一面侧耳倾听虫鸣,银河垂地,非常漂亮。空气里泥土的味道并不湿润,而是一种闷闷的,凝滞在空中的气味,在这种空气里,我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失重感觉。

    我们上厕所的地方是一个大桶,马步一定得扎实咯,隔天里面的东西才能用来做肥料。我的手被不知名的小虫叮得又红又肿,像十根红彤彤的胡萝卜,心里烦躁得很。是的,我选择了这个地方,一个大农村,选择吸一路灰尘来拍垃圾,选择了他妈的在天台上洗澡,选择了哪儿有垃圾往哪儿钻,选择了蹲马步如厕,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真正的乡村生活吗?大娘平常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娘说起女儿在城里打工和一些琐事,眉间尽是庄稼人的朴实和憨厚,她很想女儿,但是从没有告诉女儿自己很想她。

    大娘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半辈子,种的菜运到城里用于供给需求,不曾开口的话,像我们平时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不被察觉,可它的确存在。当他们这一代果子沉甸甸地下了枝头,不知道乡村的土地上还能留下多少人。

    卧室里,我把疑惑说给匡妮听,匡妮吸了吸鼻子,问我:“如果她不觉得无聊,或者这就是她满意的生活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沉默地背过身去。

    或许,一个普通人,对金钱的了解越少,就越是容易得到满足。

    对于许多人来说,物才是世界的引力中心,它取代了过去我们曾经偏爱的自由、爱情、引吭高歌、反对不公,就像对于床边的蚊子来说,我的血液是物,匡妮的血液是自由,臭蚊子只围着我转,我很心烦,匡妮看着我拍蚊子的动作,只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到了嫁给农村男生的话题,匡妮说她不在乎男生是否有钱,父母思想封建一点也无所谓,爱他就好,我劝她婚姻与爱情需要考虑的东西不一样,匡妮瞪大眼睛,气呼呼地反驳我。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现实呢?我又不是跟他父母和房子结婚。

    ——南极公企鹅想找配偶的时候,会先把房子搭好,谁的窝搭得好,干燥又宽敞,谁就能吸引到母企鹅。那些没有窝的企鹅只能看着别人交配,是要打光棍的呀!

    ——企鹅是企鹅,我是我。如果连纯爱情都不懂得享受,那简直就像旅游的时候还在工作一样可惜。

    ——爱情人人都可以有,婚姻不一样,它本身有局限,需要自身有基础才能享受,不仅是物质上的,思想上的基础也很重要,万一你农村的公公婆婆非要你生男孩怎么办?

    ——你这样对农村的人不公平!

    ——你先问问世界上有没有公平?

    ……

    躺在大娘家的床板上,我们就像是两个压弯树枝的苹果,脚下似乎不再是结实的水泥地,而是万丈深渊,争吵的声音再大一些,我们的关系就会离悬崖更近一步,摇摇欲坠——最后噗通一声掉进悬崖,万劫不复。

    自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被蚊子扰得不胜其烦,难以入眠,精神状态极差。白天和匡妮陷入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境地,我们各自自顾自地向前走,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接下来又采访了捡垃圾的老奶奶、废品回收站的大娘和大爷、旁边粉条厂的员工,取了些平日农村环境的素材,垃圾处理厂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

    四天后,我们踏上了回学校的路。这次外出不仅找到了农村如何处理垃圾的答案,还让我们找了相互讨厌的理由。

    寺庙里静悄悄的,初春刚刚来临。当人们去寺庙的时候,神佛就在那里,当人们拒绝祈福的时候,神佛就不在那里。2018年2月3日下午三点,匡妮来到宝轮寺,包里装着那瓶小酒,盘腿坐在红彤彤的礼垫上,周围没什么人,空气湿冷,门口的猫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面前的佛像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匡妮深呼一口气,掏出手机,心里蓦地腾起了一种庄严。那感觉隐约让她听见佛像在对她说:打开吧,快打开吧。

    匡妮考研并不是因为热爱学术,而是想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近一年来每天只把自己泡在自习室里,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近视的度数更深了,身体也因为缺乏运动,圆实了不少。在查成绩的那一刻,她手心发汗,心里好像有一只古老的钟摆,自信褪去,怀疑达到顶峰。

    我要不要相信天道酬勤?

    “相信”对匡妮来说是个奇妙的字眼。有一天,表哥来找匡妮借钱,被她拒绝了,她不相信表哥会还钱。

    前阵子匡妮舅舅打的回家,和司机发生了口角,下车的时候踢了车一脚,两个人都是暴脾气,撕打了起来,结果司机和舅舅都被带进了警察局。

    亲戚们得到消息后等在警局外面,很久也没见舅舅出来,舅舅个性潇洒,想和亲戚说话,就跨着大步走出来了,警察以为他要跑,立刻冲上去拦住他,于是舅舅又和警察打了一架。

    这时匡妮妈妈冲上去想劝架,警察挥了她一下,她见机立马躺在地上,大喊道:“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闻讯的一帮亲戚立马跑过来,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拍照,威胁要上传到网上,警察害怕了,也拿起手机拍照,两群人开始了拍照游戏,警察局顿时乱作一团。匡妮有时候怀疑,她和爸爸妈妈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那一代身上所具有的特质,和我们这一代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他们是怎么生出我的?

    如果上帝想打烂你的一扇门,那么说不定窗户也会被震碎。在审讯期间,舅舅的手机在舅妈那儿,舅妈是卖手机的,虽然有锁,轻而易举就把手机打开了。回家之后,她赫然发现收件箱里满屏是另一个女人给自己丈夫发的暧昧短信。

    舅舅在监狱里蹲了一个星期,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知道自己刷信用卡拿钱去开麻将馆、包养女人的事情已经被老婆发现了,回家和舅妈大吵一架,气到深处,舅妈提着家伙把麻将馆砸了。现在舅舅、舅妈和表哥正在到处借钱去还债,借到了匡妮和她爸爸这儿,匡妮说,如果我借给他,说不定会失去这个亲戚,如果不借,那表哥还是我的好表哥。

    匡妮对于钱的理解似乎有些矛盾,她相信爱情这东西和金钱无关,同时也相信金钱决定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坏。思考的时候,她就成了月亮,质疑是心灵上的月食。

    手机屏幕的亮光短暂停顿了一下,像轻轻触碰到春天里蝴蝶扑闪的翅膀。这一刻匡妮的心要提到嗓子眼,尘埃轻柔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像已经到来的命运,无声无息。

    五分钟过后,匡妮仍然保持着盯着手机的姿势,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分数,是的——离预想差了十分,这意味着不会考上心仪的学校了。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呆呆得坐在佛像前,直到女尼过来把她赶走。

    匡妮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嘉陵江边的,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根细细的尼龙绳把她牵到了这里,醒了,长长的江面就舒展在面前。碧绿江面上泛着银色波澜,一点点在匡妮的瞳孔中扩散,她打开酒瓶,咕咚咕咚好几口下肚。现在,就算再大的雨淋湿她,太阳炙烤她,风抽打她,她都感觉不到了。

    江边日暮垂垂,一切简单而整洁,行人的倒影变得缓慢从容,夕阳的气息被人吸进肺里,匡妮从包里掏出纸,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话塞进空瓶子。命运之神早已写好了故事的谜底: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多余,凡没有的,连他的所有也要夺过来。几个月前爸爸在工地的高楼上摔下来,在医院里见到躺在床上的爸爸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的是,读什么书、考什么研一点也不重要,我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后来爸爸的情况逐渐转好,她发誓一定要考上研究生让父母骄傲。

    她明白自己那些所谓的烦恼和忧愁,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在身后,根本不会有时间成立,可是现在所有希望已经化为乌有,心灵的悲哀转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她奋力地把瓶子向地上一摔,红日在玻璃碎片上绽放出血一样的质感,船只倒影在波光里摇摇晃晃,她希望有个人可以把她从这样的泥潭里带走。举目四望,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她自己。江水滔滔流过,酒瓶的碎片和纸条,被彻彻底底地带走了。万物沉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的季节,她收到了来自云南某高校的复试通知,坐在开往春天的列车上,兴冲冲地去参加了面试。尽管这并不是她当初最想考的那个学校,她也愿意把这次面试当成一次难得的尝试。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也许,万物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米兰大教堂的时光

    1774年,米兰中央塔上的镀金圣母玛丽亚雕像就位。意大利人似乎非常钟情圣母玛利亚,现如今她还是伫立在那儿,在路过的鸽子眼中,圣母玛利亚是一个慈祥、严肃、不喜欢乱动的人。

    妙妙来自浙江嘉兴,就读于米兰理工大学设计系,今年即将毕业。她有着一张娃娃脸,大大的眼睛,热爱动漫,平时给人的感觉很温和,有时候说起话来却非常坚定,从小学习拉丁舞,性格开朗,米兰这座城市和她骨子里的热情和浪漫隐隐地呼应着,这边妙妙为一件事情开心的时候,那边坐在街边咖啡馆的老头儿看见漂亮姑娘,就会集体鼓掌。

    这原本是一个多情的、对女性抱有热情的地方。在人道主义大门打开后,事情似乎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难民涌进来发现没有什么人关心他们,也学着意大利人去关心女性,带着特有的极端方式。妙妙说,前些时候有个中国女生在离警察局100多米的地方被难民杀害,这让他们很惧怕“大黑”和“二黑”,意大利的警察是用来和游客合照的,长得都太好看了。有天夜晚妙妙被入室抢劫,妙妙被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事后摸着黑去警察局报了警。然后呢?就再也没有案件进展的消息了。

    我们这一代青年对于糟糕的大环境了然于胸,但在能真正改变它之前,平常的状态和卡夫卡日记里写的差不多:上午世界大战爆发,下午我去游泳。

    我和妙妙相识在17年的香港MaD年会,那时候她和朋友在自由集市上做了一个有意思的艺术互动装置:元气典当行。装置的灵感来源于妙妙去上海看的艺术展,她和朋友发现,蜡烛燃烧,烟和气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世界上的人都能感受到烟和气,当气被人吸进身体,它不再是单独体,而是和跟身体融合在一起,就像感受不到与感受到的情感一样。

    妙妙的装置主题是“希望人们对物品的交换是由于情感而不是金钱”,呼气即元气,元气是每个人带着情感的物品。把每个人呼出的气分别装进透明包装袋里,再加上封口和主题,元气袋上写着每个人的故事,交换时你可以拿走另外人的故事。比如我拿走了“失而复得”元气袋,那么这个“失而复得”的故事会跟随着我度过每一天,化为信念,这就是“元气典当行”。

    妙妙说,选择真是一门学问,她最重要的选择,发生在16和17岁。高二那年暑假妙妙和班里同学去美国游学,路上大家起哄她和一个同班男生,那个男生很绅士,和妙妙的性格完全不同,他不太喜欢社交和表达,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但对妙妙却异常上心。多巴胺大概是世界上最奇妙的物质,有了它,空气是甜的,眼泪是甜的,心碎更是甜的。有一天她按耐不住发短信给他:你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女生主动争取感情这事儿或许在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并不多见,中国人含蓄,说,女追男,隔层纱,女生还是少主动比较好。二十多年后,新时代的男女说,喜欢就要争取,主动不分男女,妙妙的家长开明,并不排斥早恋,因此妙妙对于生活和感情都有着积极的态度,十分享受这份懵懂的感情。

    在确定关系以后,两个人经常一起自习。夏日空气闷热,某天自习室的空调坏了,妙妙趴在桌上休息,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阵阵凉风,周围的温度舒适起来,她安心地睡着了。醒来后,她发现男友正换手拿着纸做的扇子给她扇风,不知道已经扇了多久。妙妙笑了,心瞬间变成一个塞满蜜糖的蜜罐子。

    高考后,男友在浙大,她在米兰理工,两人开始异国恋,平时联系不仅需要克服距离的问题,还有要了命的时差。妙妙在校园里看到情侣会暗戳戳地想到他,上飞机的时候看到情侣也会想他如果在身边该多好呀,偶尔觉得异地恋有些鸡肋,好在她和男友都是十分专注的人,想要先成为独立的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后再成为谁的谁。在男友拿到华为的offer后,妙妙就更加希望他能努力来到她的身边,两个人突然有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就算在同在一个战壕里啃萝卜头也香甜。

    其实妙妙不想和男友分开,刚开始并没有出国的打算。当时艺考成绩下来,离理想学校的分数只差了3分,她有些不知所措,爸爸得知分数后只对她轻轻说了句,考得不好没关系,把结果看淡一些嘛。

    身在追求卓越的校园氛围里,校考结果出来后,她几乎放弃了国内高考,决定留学。年级里美术生很少,只有4个,妙妙听朋友说,他花了五个小时去说服自己的父母让自己走艺术这条路,父母真的是个难关。妙妙的心里正忐忑着,爸妈听到妙妙的想法后,只有用了五分钟,答应了。

    当长长的机票捏在纤细的手上,妙妙走到登机口的那一刻,爸爸搂着妈妈,对妙妙说,在那边,有什么坚持不住就哭出来。

    没想到一语成谶,米兰的留学中介真的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妙妙看到被弄坏的资料后,忍不住在房间里放声大哭。

    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哭过了,眼前沙发的红、桌椅的白和灯光的蓝在泪水里交融在一起,变成沙漠、深海和点点繁星,所有委屈和一路所忍受的辛苦像火山爆发,在妙妙的记忆里,那天的天空在一瞬间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

    雨滴密密冲进人间,整个房间沉浸在乌云的情绪里,还没哭完,妙妙一边抽泣着,一边思考解决办法,像发了疯一样给意大利所有可能给她offer的教授发去邮件,询问他们是否可以接受自己。

    发完邮件,越洋电话接通,妙妙强忍住情绪告诉爸妈事情原委,细心的爸爸察觉到她的微妙情绪,问她,你是不是哭过?

    他知道女儿是个爱逞强的姑娘,本来不想戳破妙妙的心理防线,可是妙妙一个人在异国,又免不了担心。问完这句后,本想举重若轻地把事情一笔带过的妙妙突然鼻子一酸。

    幸运地,妙妙虽然在中国的校考成绩不理想,可是考上了艺术类世界排名第五的米兰理工大学。在意大利偶尔学习交流会有障碍,但是都没能难倒她,米兰理工的教育注重培养学生的观点,只要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和体系,教授会非常乐于支持。妙妙说,虽然平时很依赖父母,但是最感激的还是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忍受孤独默默解决困难的日子。

    第一届意大利华人春晚在Carcano剧院举行,妙妙担任意大利华人春晚的主持人,那天台下观众密密麻麻,热闹非凡。意外的是,有支意大利乐队的演奏激情四射,完全停不下来,原本15分钟的节目一下子变成半小时,完全脱离晚会轨道,妙妙和主持的男伴在后台急坏了,也不好公然上去打断他们。

    红灯笼在舞台上亮着,像个穿红色衣服的中国小女孩,这时妙妙和男主持突然从幕后来到台前,吆喝着:“大家一起跳起来!”妙妙从小学习拉丁,开始即兴领舞,乐队的乐手们被现场情绪感染,和观众们一起跳起舞来,转着转着,乐手们被妙妙拉到了后台,这段超长表演终于告一段落。

    拉丁是两个人相互的力,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与人自身也需要相互作用的力,这是妙妙从舞蹈里学到的。她的课余时间在舞蹈室里呆着,教小孩子跳舞,把兴趣转化成收入。有时候也会疑惑,把喜爱变成工作到底对不对,就比如画图纸,前提是有自己的想法,工作后要根据甲方的意见修改想法,不断的迎合会消磨热情和喜爱,日久生厌。

    不过,这个想法在妙妙去Lucchese design工作室实习,参加在米兰设计周后,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我所能做的只有热爱,其他的,交给命运。要以创造为目的去劳动。

    毕业典礼那天,妙妙从教授手里拿过毕业材料,以答辩满分收获了整个毕业礼堂的掌声。

    米兰大教堂的风干干净净地悠游过老人的银发,妙妙最享受坐在教堂的台阶上观察人群的时刻了,观察人们说话时的状态,牵着的手,松开的鞋带。偶尔的,看见正在追赶鸽子的小孩儿,会想起在中国的孩子,想起去年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想起今年的毒疫苗事件。圣母玛利亚就在眼前,她的心里充满无力感:孩子害怕黑暗,大人很容易原谅,大人害怕面对光明,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我们现在能做的,是长大以后,拒绝做那样悲哀的大人。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去勇敢地发光发热,是年青一代身上的使命感。学了设计以后,妙妙发现生活是凝聚着产品的生活,设计理念多于生活,加上对日本的设计非常着迷,毕业后决定留学日本。这个夏天里想要的任何东西,就像是葡萄架上成熟的葡萄,阳光灿烂,一伸手就能够着。

    请永远对生活充满期待吧!

    情迷德黑兰

    从德黑兰回中国的第一件事,筱山想的是买房。

    她今年22岁,某外国语大学应届生,专业波斯语,去年到伊朗交换一年,无意间遇见了意中人,对方是中国驻伊朗某企业高管。

    筱山想和男友共同买一套房子,首付均摊,她说不想占男友的便宜,如果能有余力能给自己买一套房子,那就更好了。哪里能总是对着一个人的脸一辈子呀,最好有自己的独立空间。

    她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大学四年,168cm的身高,体重从将近130斤减到了80多斤,每天坚持跑步,只吃低热量的东西,就算不得已吃了肉或者是冰淇淋,也是尝两口就吐出来,自律性极高,更可怕的是,这种习惯从2014年10月开始,一天不落地坚持到了现在。她在高中皮肤很黑,上大学后不断研究美白和护肤产品,在狼多肉少、美女众多的外国语大学,筱山几乎和男友刚分手,过几天就会有下一个向她表白。

    她说,人生不需要废物。

    筱山在去年11月拿到了杭州某企业国际营销部的offer,毕业后将要回到伊朗。她说当时面试的时候,本科的她挤掉了同校男性研究生,太刺激了。就算考虑到女性在伊朗工作并不占优势,一个伊朗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面试官还是把名额给了筱山。我问她在拿到offer后第一件事做了什么?她说去吃了碗清真面,平静地接受了周围同学的赞扬。

    筱山悄悄告诉我,面试,是她这一生中撒谎最密集的时候。

    当面试官问候选人各自居住地,她说我是宣城人。因为在筱山的省份,宣城是离杭州最近的城市。面试官又问各自的工作经历,筱山在之前并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在伊朗做交换生的时候,和同寝室的浙江妹子一起卖过藏红花,那个妹子有同乡人帮衬,销量很好。

    尽管筱山并不是宣城人,也没有遇见多少有购买力的同乡人。可她的记忆力非常好,在听妹子说自己是如何做生意的时候,把过程记得非常清楚,面试的时候,她告诉面试官,自己找到了当地的药材商,别人卖藏红花都是论克卖,她是按公斤卖,也非常会整合资源,微信联系人里哪些是大客户,哪些是潜在客户她非常清楚,甚至连当初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穿的衣服颜色都记得。她把别人的经历变成了自己的,没有做到的事情也是做到的事情。

    当然,事实上,她参加卖藏红花的经历是真的,只是苦于没有富庶的同乡人,用妹子的成功经历对面试官说了一个假的结果。她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伊朗公费资格,如果问她的同学整个班里谁最适合做销售?全班人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筱山。

    筱山说,社会对她来说是个充满激情的褒义词,尽管社会有阴暗面,但是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会感觉非常high,会说话是一条捷径,不巧言令色,精明不世故会混得如鱼得水。

    初到德黑兰的时候,筱山被这里的建筑之美震慑到,尤其是清真寺里五彩斑斓的玻璃,阳光照进来,光芒落在正在祷告的人身上,人类五彩斑斓的内心在刹那间像花朵一样绽放开。

    慢慢地,筱山周围的穆斯林朋友多起来,她也尽力去理解并给予他们最大的尊重。但是究竟宗教带给了他们什么力量,是筱山去了圣城马什哈德后才初次感受到的。

    凌晨一点,筱山和朋友集体去礼拜做祷告,在那里,女性嘴上的口红必须要在进门前擦掉,穿上罩袍不许露出头发,她们失去了所有外国人的“特权”,没有人再好奇地来问你来自于哪里,没有人主动过来要求和你合照。筱山穿过密集的人群,紧张得不敢呼吸。那里的凌晨一点,无人入眠,到处灯火通明,有些人坐在地上望着面前的《古兰经》低头祷告,有些人伸长双臂争抢着去触碰一片圣墙,有些人在低头哭泣……

    那次参观给筱山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后来她询问了穆斯林朋友,宗教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有的说是安宁,和真主分享所有的秘密、愿望、痛苦、开心,当倾诉完的那一刻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有的说是约束,它让人有了敬畏之心,每当做了错事时,总能反省自己到痛哭流涕;有个女生说是安全,每当穿上黑罩袍的时候她的内心都无比的轻松,她觉得自己是被保护起来的;更多的是希望,有了宗教,他们从未放弃寻找希望。

    对比筱山在国内时对宗教的印象,现在她觉得,几乎每一个宗教的初衷都是引人向善,不过是有人恶意地利用宗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才使宗教变了味。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宗教有着各自的理解,他们在宗教的陪伴下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模式及标准,既不偏执,也不极端。另一方面,筱山觉得伊朗人有些自大,平时时间和钱都花在了建清真寺和祷告上,能有什么用?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不去发展生产力,活该伊朗这么穷。

    随着对伊朗越来越熟悉,筱山像条自由的小鱼,左边探探,右边游游,生活圈不断扩大。她因要找房子认识了华为公司驻伊朗的学长,在某一天,筱山闲着无聊,和学长约着一起去自由塔玩,后来她说,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神奇的一天了。

    筱山不喜欢别人等她,早早地到了约会地点。自由塔有四面,她在最显眼的地方站着,却迟迟没有等到学长,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两人阴差阳错地等在自由塔的不同面。

    那天的阳光温柔地覆盖在塔尖,周围花坛里大片的花朵在柔和光线里盈盈闪光,筱山拿着电话向他走去,他也拿着电话向她走来——筱山穿着条纹衬衣,黑色短裙,学长穿着条纹衬衣,黑色裤子。

    就这样不约而同地,他俩看到对方后,放下电话笑起来。

    后来筱山说,虽然这种桥段很狗血,但生活总比偶像剧精彩,两个人莫名其妙就穿成了情侣装,太奇妙了。

    站在自由塔下的时候,有人找他们一起拍照,爱多嘴的伊朗人拍完还不忘对学长点头赞叹:女朋友很漂亮哦!他俩对视了一眼,筱山并没有反驳。

    有位罗马女士问一位拉比:“神圣的上帝用几天创造了宇宙?”他回答:“六天。”

    “那么,六天以后上帝一直在干什么?”“他一直在撮合婚姻。”

    伊朗的交通特别混乱,上一届交通部长就死于出租车下。在他们要过马路的时候,学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筱山的手,手牵到马路的另一边,学长依旧没有放开,周围伊朗人用看A片的眼神看着他们,筱山也没有把手松开,可能是在特有的禁欲环境里反而能碰撞出火花,筱山那天和学长聊得很开心,就算两人一起沉默,也无比自在。

    像茫茫的大地覆盖了白雪那样的喜欢,轻松的,柔柔的,一点点从山峰上飘洒下来的时候,滚成很大的雪球,就这样,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被白雪掩埋。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毕业这年尘埃落定,一份好工作,一个好老公,和筱山的人生规划丝毫不差,完美也好,残缺也好,筱山的心里有一股永不停息的风。当筱山一个人在波斯湾海边吹着海风,看着玫瑰色云朵无限缱绻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人。这些年她那么要强地学习,逼着自己向上,甚至是不计代价去达到目的,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个人。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我和筱山正在语文课悄悄聊天,筱山的爷爷突然敲开教室门,和老师打完招呼,对筱山说,给你改好名字啦,以后就叫筱山。

    筱山坐在座位上,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爷爷。

    每次放学我和筱山一起走,远远地就看见他爷爷倚靠在学校的大树旁,手肘撑着树,像个醉罗汉,见到筱山以后笑眼眯眯地背起书包,跟在我俩后面,那时候我觉得,筱山太幸福了。

    后来筱山高考发挥失常,平常能上重点本科线的分数,高考只考到了二本,她毅然决定复读。学校离家很远,只能在学校周边租房住,爸妈因为工作等各种原因起了争执,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去妥协,最后只好让爷爷过去陪筱山在学校旁租房子念书。爷爷每天起得很早,为筱山准备早餐,料理家务。筱山每天睡得很晚,埋头学习,根本没有注意到爷爷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爷爷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患了重病,不能够拖延,但是这一年对于孙女来说非常关键,儿子和媳妇又不在身边,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要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和孙女的前途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他选择孙女。他是个憨厚到有些固执的老人,为了不给筱山的学习和家人的工作添乱,他谁也没有告诉。

    高考还没结束,爷爷就走了。爷爷临走前说不想让筱山在这个时候知道他要走了,怕筱山高考分心,接下来让姑姑和姑父去照顾她。于是全家人瞒着筱山,只是说爷爷身体不好住院了。就这样,老人的葬礼被推到了高考以后。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高考根本就不重要,但是对于筱山的家庭,那是筱山人生当中最关键的一步,任何事情都比不上高考,既然每个人的起跑线生来就不一样,那只有希望自家的孩子能走得更高一点,更远一点。筱山爷爷为了她,所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筱山在高考结束知道真相以后,她在全家人面前抽自己耳光,认为是自己害死爷爷的。如果自己当初争气一点,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复读,如果来陪自己的不是爷爷,那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她痛恨自己的不争气,痛恨爸妈,在知道爷爷已经走了的那天,哭得歇斯底里。什么狗屁高考,凭什么全盘否定我?凭什么付出代价的是我爷爷?是我不够努力吗?还是不够勤奋?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参加高考,再也不要为这种教育制度牺牲!

    四年过去,想到这些,乐观的筱山还是会陷入沮丧。

    春天,果树抽出嫩芽,夏天,明艳的花朵落了,秋天,果实变得成熟起来,冬天,果实变得皱巴巴的,沉甸甸地落下枝头。这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事情。

    大海的眼泪汇成一条太平洋暖流,候鸟跟着它走,海浪拍打着礁石。

    此刻,筱山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看清楚,爷爷留给她的,洒在海面和死亡之间的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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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我们身在历史何处——三位中国女大学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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