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是一部25万字的自传体作品,以作者齐邦媛女士生活时间为线索,自中国大陆至台湾,时间覆盖近现代约70年的历史见证。自付梓见世,《巨流河》抓住了很多人的眼睛,我想那原因不仅是因为它所记述的历史在时间刻度上之宽长,而是它所追述的那段历史的复杂厚重,中华民族的在那段历史里的悲怆和希望,她个人在大背景中的起落沉浮,及她记述这一切波澜壮阔时的低徊,谦抑和安静。
《巨流河》为镜,让人不由自主地对照和遐想,若生在同样境况中,自己可能会怎样行走人生,怎样看待世与事,仁与人,同时完成自己被赋予的使命和责任。
《巨流河》引我思考很多,是一部让我还没有看多少就诸多感想占据了心脑,忍不住写读后感的作品。只是随着阅读的推进,后进的感想会动摇或推翻先前的判断,这也就让我看见自己的毛糙冲动,不禁惭愧羞赧。年岁日长却不能安静地吞吐吸纳,而是轻易地形成判断和偏见。这也就暗合了2018年自己的新年愿望,那就是安静得力。所以《巨流河》虽然是2018年看的第四本书,却愿意把它排到第一,因为这本书无论是在知识还是情感,还有性格深处都补充和教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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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记述她本人自1924年出生到1947年,中国本土深陷战乱,以及8年抗战最终胜利而同胞内战却将起,风雨再度飘摇前她个人和家庭所见闻和经历的;第二部分则是从她1947年移居台湾,以为不过是异地工作,不想竟是要"埋骨台湾"的超过50年的生活工作、一天一天,如何溶于台湾的兴起和发展。
从她个人的角度来说,23年从稚童到初熟青年,单纯的成长和读书生涯决定了她只是大陆近代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而23岁以后她的工作、生活、成家立业,独立与社会和制度的纠缠、妥协和磨合,决定了她是台湾现代历史的参与者和缔造者;大陆,对她这个旅居台湾的人来说是家乡;台湾,对这个旅居其中的东北人来说是家。
漂泊,漂泊,蒲公英一样随风而行,何处是家,何处又不是家?
第一部分,即她笔下的1924--1947年无疑是中国历史上必须黑冷重墨记述的一段,不用描述,只需记述就可让人心骨俱冷。混乱、饥馑、战争、流亡……惨烈、心疼、羞辱到让人咬牙。
可是在那段黑冷历史做大背景的前提下,齐邦媛先生的笔端下流淌出的却是诸多暖人的情,亲情、友情、师生情、懵懂洁净的爱情、不相熟识的人的互助援手之情。情与亡互相碰撞并不委顿,光与黑并存却不被掩灭。
这使得生活在和平时期的后人观瞻这段黑冷历史时被安慰、被鼓励,"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壮哉!大哉! 气节不灭! 志气不灭! 精神不灭! 这应该就是哪怕中国朝代更迭,但民族与文化最终不亡的原因;纵然现实冷酷,但人性最终也不会被泯灭的原因。
《巨流河》里人物众多,中国近代历史里有重量的一些人物们更是云云层层,譬如说齐邦媛先生的父亲,那位“温和洁净的真君子”的“铁公”,家国一身都甚有担当的知识分子,革命者,政治生涯大起大伏至最终因反对牺牲民生(提高电力价格)以补充军费,而被一撸到底开除出国民党,55岁起就孤坐被监视的家中至到89岁离世,雄鹰折翅,让人扼腕痛惜;
譬如说齐先生缘分厚结的钱穆先生,学养沉厚,“一生为故国招魂”的国学大师;
譬如慧眼识得齐先生才华,亲自建议她转系学习外文并担任其导师的朱光潜先生,其中国近代美学大师及“京派”文学代表人物的身份不需言表;
当然还有一生铭刻于齐先生心版之上的大飞哥,基督信仰中得力量,得平安,支持他渡过凄楚童年;从戎飞虎队报国后,信仰亦帮助他厘清心中因信仰和战争杀戮冲突而产生的痛苦和迷惑,并清洁克己地浴血于血泪战争中,改名以铭其志的张乃昌---张大非---张大飞烈士;
还有身心为范,乱世之中坚持办学的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先生;
还有孟志荪先生、吴宓先生,李弥将军......乱世亦是磨炼璞石为玉的时候,他们哪位不是我们今天要仰望讨论的人物?而这些都是曾在齐先生生命里来去,留下刻痕、塑她身心灵的人物,让人羡慕她何其幸运!
但是在这些若云般繁密,名字说出来都响当当的人物中,我却忘不了齐先生的母亲。一个一生随父随夫,只是操持家务侍老育幼的家庭主妇,因着丈夫的不平凡身份而时时迁移、甚至有一段不得不频繁改名姓换身份的日子。当然,她代表那个社会现状下普通主妇的生活状态,而且因为先生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她可以比一般主妇少一点生活的心酸;但因为先生特别的社会责任和内心使命,她却也要承受一般主妇不会有的担惊受怕和起伏荣辱。
同为女人,我会好奇,在她的丈夫55岁就折翼困顿,政治生命完结的时候,她是怎么样陪伴和安慰她那受伤的丈夫?做女人,她的一生在命运安排中,与身边的这个男人捆绑在一起,被他裹挟而改变,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她是那个年代里不得不遵从夫制而生活,不思考和感知地活着的女人;还是被这样的生活无形改变后有意或无意地不再哭泣、镇定地生活着的女人?
《巨流河》里齐先生回忆,无论家庭迁移到哪里,无论境况如何,她的母亲一直敞开家庭招待流亡漂泊的学子,让人心觉感佩。颠沛流离里,死生未定中,一餐热饭,一个笑脸,一个抚头的动作,对于历经存亡和人性黑冷的弱小孩子将是怎样的抚慰?这无疑是当时受惠的那些孩子们在黑冷现实中感受到的,---“爱”---这个物种真实存在的证明。
这是我在《巨流河》里印象深刻的一个镜头。可能因为这个镜头细琐日常,非大作为却可以成为持久温暖人心、保护人心的力量。与她赫赫有名,要参与和书写历史的丈夫相比,她只是烹食扫补、育幼扶老的主妇,但我相信她所能成就的一点也不少。
书里齐先生曾问她83岁的母亲,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愿意嫁给这个丈夫吗?老母亲沉思几天后说:“我还是会嫁给他。他虽不是家庭第一的男人,但他是温和洁净的真君子”。在沉思的那几天里,老母亲都想到了什么?她的答案让人觉得她心思脱俗,温暖也浪漫。小爱到大爱,她被升华。她知道怎么做人,怎么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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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所记述的战乱颠沛和这段大历史中的一个个人物让人感叹之外,《巨流河》引发了我很多问题。经历黑暗战乱、目睹同学同胞分界而战、亲历迁徙台湾后经历的经济、政治的贫困和动荡,她的一生与伤痕累累的己、家、国命运联系在一起,轻描淡写中隐藏着巨大的创伤和惊恐。她所书写的是波澜壮阔,但她的笔下安静克制,她的波澜不惊是从哪儿来的呢?
让我壮胆信口雌黄。
首先我想她笔下的安静克制,她记述中常常流露的温暖气息与她父母馈赠她的家庭之爱是分不开的。父母恩爱,彼此扶持,给予孩子的爱也温馨细腻,虽然他们的家庭生活并非完美模板,但总是让孩子可以释然和接受。所以生活外环境虽然黑暗动荡,她的内环境却是相对稳定而健康的。
第二,虽然齐先生生逢乱世,但值得庆幸的是,她接受了完整而优质的教育。从张伯苓先生主持的南开中学,再到朱光潜先生亲为导师的武汉大学,她所受教育没有脱过节。当然我们知道,教育在每个人身上的影响因人而异。有知识没文化,有文化没视野,有视野没气度,有气度没积极正义追求的人并不罕见。但教育确实陶造了她学识、性格、视野、人格、气质。心中世界大,世上事就小,她经多识广,自然炼就了那份安静。
再者,我想她父亲的榜样力量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那样一个爱国、家境优渥并学识雄厚,二十岁初在考虑“人为什么活着”,留学回国后即融身革命洪流以求力挽狂澜,身心都置于一线的伟男子,他的女儿难道不会悟其精神,行其作为?她父亲给了她大格局。
再原谅我斗胆。彼时国为焦土,饥馑遍野,死伤相枕,国民党虽抗日节节败退,但一些重点学校的师资力量仍被组织撤退,得到政府经济补助并可以继续昼耕夜诵的生活。这应该不是当年大多数中国人可以体会到的。何况在那样的环境中,齐先生虽然记忆伤感凄楚,因为生病被父母单独放在一个疗养院一年多,可她毕竟能够得到最先进的医护;高中毕业时去买当年最好的嘉乐纸,只为抄纪德的《田园交响曲》和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的诗合集《汉园集》;大学时可以每两个月进城(重庆)去看电影......所以虽然大环境绝对黑冷,但她所生活的小环境比起大多数中国人更黑冷的经历毕竟好一些。而这相对被保护过的生活经历,应该也保留了她可以温暖下去的可能性。
最后,我想说是因为信仰。从被基督教启发而思考人生意义的她父亲,到启蒙她情愫,铭刻她心版上,以对基督的信仰作证履行人生职责的张大非烈士,到她自己受洗归入上帝的名下,到她母亲也受洗,她的一生都被上帝牵引着,安慰着。上帝难道不会赠送她一副“眼镜”,帮助她看清人生含义、帮她轻看世态炎凉,帮助她心中笔下温柔节制,帮助她学习原谅吗?所以她的笔下怎么会泛滥、黑灰、抱怨、骄傲呢?
是的,她要写。她写,是因为那段历史必须要写,而且历史赋予能者把它自己记下来,成为后世的镜子;如果不简单以物质成败论英雄的话,齐先生的父母、师长、同学、朋友多活得精彩,不容小视。要知道围绕她生活的都是当时中国、甚至对今日中国影响深远的知识分子。她看到的是当时上流社会人士(政界、知识界、教育界)能看到的视野。她所接触和受之影响的很多人,都有智、能和理想去考虑中国深陷惨状的原因及所能付出的应对,或者实实在在为屈辱中国去劳作!所以她自幼至青年,都能看到热血、能看见理想、能看到气节、能看到爱、能看到希望!所以她可以“世我两忘”(P348),所以她的笔下当然温暖、有力量、有气质,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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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齐先生大学毕业。当年去台湾工作,开始了她居然会“埋骨台湾”的70年,先后在台大外文系、台中一中、国立编译馆、国文教科书编委等职工作。身事一线教书育人;向世界翻译推介台湾文学,被称为“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也力顶高压,编写了重注文学性而非政治宣传性的学生教科书。一生可谓硕果累累,在台影响深远, 而她对自己的人生总结为“读了许多当读的书,做了一些当做的事,一生没有白活。”(P353)
齐先生以自己的工作为主线追忆她的人生,也回忆了她先生罗裕昌先生为台湾电气化铁路的现代化工程所付出的卓绝贡献,一窥全豹,让人依稀感知台湾当年如何从贫弱基础上一跃而起。两岸情形都不容易。
不过更抓住我的是另外一些事。在《巨流河》里齐先生谈到了抗日结束后,内战立在弦上,知识分子主动或被动地也开始站队。齐先生作为旁观者存在着,因为亲左态度不明朗,所以被排挤、敲打。
我猜她不主动偏左的原因,可能因为自身性格不易冲动并且信奉自由和知识的自由(p172);也可能因为身边左倾分子的瞬间变脸让她错愕(p123),受伤害因而排斥;直到我看到一段访谈纪录解释了这件事,“一个没有阶级差异、所有人爱所有人的世界如何可能?曾到德国海德堡读历史哲学的齐世英对此持怀疑态度。他告诉齐邦媛 ´过度的允诺都是有问题的,过度的热情也是有问题的' ,家庭的训练让齐邦媛对政治的东西总是保持一种审视的距离。 (南都周刊 钟瑜婷 )”
然而狂飙的年代里,诸多被理想和热血充满的人们已无从考虑,静穆不可容忍,后知后觉也不可接受,只有立刻画清界线,站好队伍,闹革命才是唯一对的!书里写“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我心戚然,在抗日、内乱及那之后,国累积重时那被时代消耗的一代,何止可惜可叹!更令人可惜的是,我们被消耗的难道仅是一代人?
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模式里,为什么只能一拥而上?为什么只能非左即右?为什么我认为是对的,别人就必须认为这是对的?人生而禀赋有异,难道不允许有些人就只能开疆破土,有些人就擅长承上启下,有些人在社会中就是被保护的角色? 有些人喜欢抗争和改革,有些人对政治偏不感冒,难道要怎么被褒或被贬?整齐划一是一个社会存在该有的样子?是健康正常的?
社会就像一个行进中的队伍,长的望不到边,就让有些人前面领路,有些人在中间组织、稳固,有些人在后面断后保驾吧。每个人都有用处。
另一点让我感触的是齐先生生养三子、出国深造、顶着众多政治压力而完成的很多抗鼎之功......如果说每个人一生的时间一样多,而她在单位时间内能成就的事之多、之重绝对让人羡慕、尊敬。女性,可以韧而刚,智慧充盈,与国、与家、与己都有造就之功的。
《巨流河》还播散了美感。譬如,她记录中朱光潜老师对枯叶之美的疼惜,英美文学课上遇到雪莱诗歌的生死呐喊;遍地战争却无意发现一片河岸小净土的安心平静;又或是一个眉山明月夜;还有她行文中不时出现的双语英文诗……美,是《巨流河》里除了民族、崇高、理想、热血、希望、悲怆、背叛、抛弃、错过和爱之外不可忽略的一块。
最后,“Sing the anger of a man”(歌唱人类的愤怒)是2014年中国时报刊登的齐先生接受访谈时就《巨流河》写下的一句话,那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第一句话,我想也写尽了齐先生一生从文、生命后期写下《巨流河》的本心和初衷。
是的,如她所引,生命可以活得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覃子豪《金色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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