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产检的报告上写着明晃晃的“单胎”两个字,他能感觉到她微弱地、不被人觉察地吐了口气。其实,他还挺希望多子多福的,但看见她如此表现,就不想了。别的不重要,只要她活得舒服、开心就好。
三年前,她被车撞了。昏迷整整一个星期再醒过来,对于事故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体也复健了有半年才能重新登台。她是舞剧女主,而她作为B角的双胞胎妹妹在同一场事故里丧生,长眠在青松翠柏的墓园里。
他、她、妹妹三个人算是青梅竹马了,考进同一所学校学舞,毕业又进了同一个舞团,在一起打打闹闹快有十年了。关系跟舞剧里一模一样,他是男主,她是女主,妹妹是B角。虽然他从没正式表过态,但她知道他多喜欢一点的肯定是自己,不是妹妹。
说来也怪,不过早出娘胎五分钟而已,她就是事事都比妹妹优秀那么一点点。从小到大,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从来没赢过自己,这一点是不用明说的。有时候,她也觉得上天不公,但除了多疼爱一点妹妹,把好吃的、好玩的、好机会都跟妹妹分享,她又能怎么样呢?
可妹妹竟然死了,爸妈很伤心。出院那天,她发现家里所有的物品都变成了单份,仿佛爸妈从来都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她在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挑了两件妹妹最喜欢的带到墓碑前烧了,然后哭着道歉:“你原谅我,好不好?当时的情景我真的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事发当天大暴雨,路上没有行人,当地监控坏了,肇事车辆轻松逃逸。他因为回剧场帮她取舞鞋躲过一难。等他赶到时,站在车辆同侧的妹妹因为碰撞时腰带挂在车上,被拖拽出有二十多米,血流成河。她比较幸运,整个人因为冲击力后仰在道边石上,头部受到撞击。把她们抱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以为要同时失去两个人了。幸亏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他留下了自己偏爱的那一个。
其实,她醒过来那一刻,他就想跟她求婚了。但怕她因为妹妹的缘故,一时接受不了,只好拖到她恢复健康,第一次登台。
这对姐妹花都对自己有意思这事,他是很迟很迟才明白的。男孩子晚熟,他们仨又太熟,再加上两姐妹同样矜持,你不说,我也不说。弄得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惹到她俩,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求婚那天,她一开始的表情是惊恐,后来是心酸,最后变成感动。他也挺感动的,能从校服到婚纱得是多大的缘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说不清了,只剩下绵延的爱意充斥整个余生。
他一直凭着身上的一丝味道区分她和妹妹。她俩是那种极其相似的双胞胎,一颦一笑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脸上的痣,五官细微的差别,说话时不一样的神情,只有她们的父母才能一眼看出来。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他弄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有在凑近了的时候,他才能从两人身上嗅到不一样的味道,姐姐是清凉的水,妹妹是甜腻的糖。
姐妹二人也知道别人的难处,所以很少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梳一模一样的发式。三人最叛逆的那一年,妹妹剪了个贴头皮的短发与姐姐的黑长直区分,差点儿没让她爸爸给撵出家去。出事那天,舞团发了新的团服,两个女孩都高高盘着发髻。他疯了一样跑到事发地点,一模一样的她们倒在地上,大雨把一切味道都冲刷走了。他本能地先冲向血流成河的那一个,抱起来那刚刚还鲜活的,此刻却绵软无力的身体,怎么也叫不出女孩的名字。这么悲伤的事情,他从来没跟她讲过。他觉得她能把一切都忘了也是好事。
准备婚礼的时候,司仪要求他俩讲讲恋爱经过。她脸上露出微微的难色,他立刻就搪塞了过去,说,还不如两人跳个双人舞应情应景。他知道她是怎样一个矜持害羞的人,大庭广众讲什么暗恋故事啊。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在背包里曾发现过一封情书。那背包早些时候被遗落在教室里,他返身去取的时候,看见妹妹刚刚从教室里出来。他问她,干什么坏事呢?妹妹脸一红,低着头回答,帮姐姐拿点儿东西。紧接着他就发现了那封没有署名的情书,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就是她写给自己的,让妹妹做个红娘传书。后来还不露声色地问过她,关于那封情书的事。但她一向都是装傻高手,遮掩得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要说态度明朗,还得谢谢他周围那些莺莺燕燕。他是王子,但不可能只是她们姐妹的。被人锁在女厕里出不来差点误了演出,背包里多出个蟑螂,好好的白色舞服弄得后背都是蓝墨水……这些事也发生过,但因为是两个人,都一一化解了。
一次,她被人暗算得丢了A角,妹妹在化妆间大闹一通,掰折了衣架,露出锋利的一头,边挥边冲着那些莺莺燕燕喊:“有本事冲着我来,别骚扰我姐!”
后来,他也赶过来了,才知道这对姐妹花为了自己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心疼地搂过瑟瑟发抖的她,又牵起妹妹的手,用有生以来最凌厉的目光扫视了全场,然后转身带着两人离开了是非之地。
从那之后,她们的麻烦几乎没有了。但另一种流言在舞团里暗暗流传,什么娥皇女英,什么三人行。他不想理会周围人的恶毒,但也希望这三人的格局能改改。若是他有个双胞兄弟就好了,可惜现让他妈妈生个都来不及了。
这样似是而非的日子过了没有一年,出了那场意外。他不需要双胞兄弟了,她却因为妹妹的死,很长时间走不出来。后来,他在书上看到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好多事例都说双胞胎若一个辞世,另一个也很快就会枯萎。他真是吓死了,百般呵护病中的她。刚出院不到一个星期,就跟她生米煮成了熟饭。
婚后的日子更是千依百顺,一个不字都没有。为了能让她安心孕育下一代,他用东拼西凑的钱给她开了个舞蹈工作室,专门教小朋友的。这样她就不怕因为怀孕身材走样,不能继续登台了。
长久的拥有未必珍惜,但能够失而复得,一定是上天的恩赐了。
怀孕最初,她发过一回脾气,冲回家里把妹妹的东西翻出来,一样又一样地清洗,然后放回原位。爸爸妈妈看着自己仅剩的女儿,也不敢阻止,站在门外相拥而泣。他出现的时候,她正坐在大阳台上看夕阳。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笑着说:“你来了。”
他慢慢走过去,含着眼泪也对她笑,伸手抚她头顶雪白、笔直的发路,颤抖着声音说:“她也希望你好好的。”
“真的?”她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他,那表情跟她初见自己那一天的表情一模一样。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吻她的额头。
“可我怕……”她突然就哭了,“怕自己太幸福了,会对不起她。”
“不会的,”他抱紧自己的妻子,嘴上安慰着,心里却一片凄然,“她一直希望你好好的。”
“嗯。”她终于坦然接受了现实,撒娇地用额头轻轻蹭他胸口的衣服。很长,很长时间都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他看不得她哭,这一刻又阻止不了她难过。世事就是这么艰难。爱不爱,都艰难。
距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她突然就破水了。
当时她正走在从工作室回家的路上。暮春时节,这条小径开满了好看的花,像极了她跟妹妹旧家旁的那条路。放学后,她和她一路跑着回家,摘了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她问她:“好看吗?”她回答她:“嗯,真好看。”
因为离孩子出生还有段时日,肚子也不算太大,就没让他陪。等她给他打电话求救时,自己已经疼得瘫倒在了马路上。头顶上的碧绿碧绿的树越来越模糊,从树枝与树枝间透过来的光却闪亮闪亮的。她能感觉到自己额上的汗与眼角的泪混合到一起,再流进嘴里。咸的。
小时候她和她为了尝眼泪的味道,曾经假哭过,最后还是妹妹挤出了点儿水,抹到她嘴里。她当时还骗她说:“甜的。”她可真好骗啊,只要是她说的,什么都信。
听到他的声音,她清醒过来。高大英俊的王子站在自己的床边,一脸焦急。医生递给他一张纸,说:“快签字手术吧,这么凶险。保大保小只能看具体情况了,再犹豫,一个都保不住。”
他迅速地签了字,俯下身跟着护工一起推她往手术室去。
“我这是……要死了吗?”她问他。
“怎么可能?医生嘛,都爱往严重了说。就是宝宝着急要见我们。我保证,你先睡一会儿,等醒了,就能看见咱们的宝宝了。”他很镇定地对她笑,只是双手抖得攥不住病床的护栏。
“我……有个事儿想告诉你。”她继续说着。
“你保存点儿体力生宝宝,好不?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说。”他的声音开始抖了,推床的步伐越来越快。
“我其实……是……”她疼得说不出下文。
“我知道。”他也顾不上其他了,突地一下就不想再配合她演下去,“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说了,真的不用说了。”
似乎早有预料,她虚弱地笑笑,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对不起啊……偷了本该属于姐姐和你的幸福时光。”
“你怎么这么傻。”他的心痛做一团,自己全部的守护也没能让她获得真正的心安和快乐。
“每次……你的手都先伸向她……每次。我也是……怕你受不了失去她……才骗你的……”她梨子大小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的让人心碎,“原谅我……好吗?”
“不!”他突然就吼起来,“我才不原谅你这个蠢丫头!不原谅!”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狠狠地吻,他的泪就那么流到了她的心里。
“什么每次都把手伸向她?你是瞎的吗?!我哪一次眼里不都是你?都是你!”
他始终记得那封信,信上的每一句话。少女的心事和少年的心事莫名其妙地就印合在一起。那一夜他整宿都睡不着,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初次见她时的情景——站在姐姐前面故作强大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对自己放狠话:“不准欺负我姐!”伴着信上甜腻的水果糖味他痴痴地闭上双眼,那味道是这辈子他最爱的味道。
她听着他的声音远来越远,最后就只剩下三个字:“都是你!”心里真真是翻江倒海,好多事她自己都说不清了。
后来,她睡着了。再醒来,身边除了笑眯眯的他,还多了一个额头光洁的小男孩。
她想告诉他,梦里自己又回到那个雨天,大货车疾驰而过的时候,首先发觉危险的姐姐突然就护在自己前面,跟她之前每一次护住姐姐的动作一模一样。
她们是双胞胎姐妹,虽然只早出生了五分钟,可姐姐总是事事都比妹妹优秀那么一点。姐姐也觉得上天不公,但除了多疼爱一点妹妹,把好吃的、好玩的、好机会都跟妹妹分享,她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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