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子

相传佛道世界有一奇宝名舍利子，它来自真佛的毕身修为和所有精血。

世人都传，得者可通天地之事，辨日月乾坤之史，知晓世间所有的同时，还会获得舍利子所蕴含的巨大法力。

舍利子最后一次出现在佛天境地，西方净土。

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天地六界各类人士，毕竟弱肉强食是恒古不变的定理。

所以虽说西方有如来的镇压，但涌流的暗波始终无法避免。

金蝉子做了个梦，梦里他翻天倒海，搅得六界都不安宁。

金蝉子得到舍利子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意识到自己违反了戒律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舍利子力量过于骇人，尽管上古有神人将其分为不知等份，却也无法压制它，它的气息过于特别，只得将它藏于各界灵力浓郁，不易辨别之地，混淆过去。金蝉子的灵洞就是这样一处地方，作为如来的弟子，他身心纯净，无怀龌龊污浊之想。所修炼的灵洞在他千万年的影响下，自与普通仙佛不同，是多数开了智的灵珍异宝好逗留之处。

舍利子有灵性，最喜好干净的灵力，某日终忍不住出来嗅嗅，心高气傲不服万物的它，也没想到糊里糊涂地对着金蝉子认了个熟。孩童心性总是千般变化，但能确定的是一人一物，就如此交好了。

世人皆知舍利子有无法言明的庞大的神通，也皆不知它更可扭曲空间，转变岁月时辰。

女娲补天时，有块石头形状不对付，又瞧着有丝缕灵气，弃了实属可惜，就给它安置了个生命力浓重的去处。

舍利子在六界人群岁月漫长的寻找里，患上了少许恃才傲物的心气，最喜欢变幻个时辰看那和尚惊喜沉迷的模样，哄笑他自与常态不同。

于是金蝉子在日月变换中，看着苍山上那颗巨石，看着它经历风吹，受过雨打，被风尘腐蚀，遭浩瀚天地忽略。看着它终于在某天，在某个日月颠倒，天地动荡的时刻之后，裂出巨口，在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蹦出一只光秃秃的猴子。

这是只很丑的猴子。金蝉子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如此认为，

爆炸留下的灰尘石粒沾染了一身，皮肤上还有未长全的痕迹，暴露在空气里，像骇人的红斑，连头脑上的毛发都糟糟，仅仅零星几缕。

“这个故事好像看起来不太好。”他想。

他看着猴子抬头望天，周围孤寂一片，仿佛天地间只余下它一个人，眉目间满是茫然。

但猴子的眼睛并不空洞，那是金蝉子见过的最难以让他忘怀的一双，

像是有灵魂和火焰。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看着猴子逐渐长大，皮毛顺滑，五官敞亮。晃荡着藤绳在山林里来去自如，偶尔从西边果林里摘个果儿润润嘴，或从南边草野处揪个毛草玩戏。看它从种群的霸王手中救下被欺凌的弱小，借此强取权力，占据山陵。

起名花果山。

他看着猴子带领族民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他看着猴子把花果山经营得井井有条，大家美满而又自知。

他看着猴子愈成熟，越发显现出与同类不一样的智慧。

无情岁月带走的不止过去，还有生命，

光华年岁一去无复返，渐渐地，猴子见证了身边老人的逐一离去。

他看着猴子被死亡打击，不甘现状地四游拜师。

金蝉子一个人枯燥地在灵洞里过了好些年，对人界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最为欢喜。

所以刚开始，他只当这是茫茫历史中一个细小片段，想着这样一个人物迟早会被后来的汹涌历史河流吞没，即使……他顿了一下想起它的眼睛，“即使它比较特殊。”

猴子在人间过得并不好，它不通人语，虽然有灵性，但情智不高。凡人用吃食骗它，耍着它的信任用它取财，猴子觉得这样也许不对，在反抗里，他们用鞭子抽打它，虐待它，最终又不要它。

猴子也许好饿，金蝉子想，它又变成了初见的那幅瘦骨嶙峋的模样，身上一条条血印，丑不拉几的。

他突然有些心疼。

他退出来，在灵山上找了很久不含灵气，适合猴子的吃食，小心翼翼放在乾坤袋，于那株淡紫小花一处。

舍利子再启动时，他看见了如来曾念叨过的菩提。

在舍利子里，时间已经过去一年。

方寸山上的猴子，活泼灵巧，十分受人喜爱，被菩提收下的它全然不似当初在人界市街上，裹着一层肮脏皮毛，浑身伤痛，艰难爬行的样子。

它天资聪颖，又可爱地紧，所以菩提虽不太喜它的顽性，却也喜爱地很。

还用了法门的字赐它“悟空。”

“悟空。”他念着它的新名字，想，真好听。

“终于不用叫你猴子了。悟空，悟空，悟空。”他喃喃。

面前的猴子转过来。

“猴子，你又愣神啦！快点修炼，师父要检查学果的！”悟空旁边的丫头戳了一下它的头。

一只猴爪挠挠头，憨笑，“总觉得有人在叫我。”

“你幻听啦。”丫头扎着两个辫子，笑它傻。

于是它也跟着傻笑。

他看着悟空在菩提的指点下，领悟变幻之通，即使资质不如其他，却也刻苦。

他看着悟空在筋斗云的陪伴下，在天地间翻云覆海，

他看着猴子一点一点成长，霸气四溢。

他看猴子一身不羁猴性入了骨，在师兄同门前卖弄着法术，骄傲自得，

又看它跪在三星洞门前，一身仙气的菩提老祖对它说：

“你若道我名，管他天涯或海角，我非寻出你来，剥了你的筋皮，叫你不得好过。”

再不复往日模样。

“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狲，教你姓孙罢。”

“排到你，正当‘悟’，与你起个法名叫悟空，好么？”

“孙悟空，悟空，我有名字啦！我叫悟空！哈哈哈哈！”

猴子在山脚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声，脚踩着筋斗云回到了花果山。

他想摸摸那只猴头，想毁了它的故作无所谓。

猴子在万千瞩目下被接风洗尘，饮酒逍遥。

他看它满身武功，却终逃不了命运。

“这只猴子，原只得到这年岁吗？”金蝉子看着架着悟空的黑白无常问。

“说什么只此年岁，不过是挡了道罢了，仙人还是莫要为难小官。”黑白无常回。

“这个上仙好生奇怪，一副陌生模样，却这般强烈的佛气。”

“大致是哪个隐修的隐士吧。”

他听到刚刚走过的小仙说。

他不能改变过去，会大乱，他能做的也只有让道了。

他看着猴子在阎王殿大闹，

看着它因为私心废了整片花果山的生死簿。

他明明知道这不对，会记上德怨录，但是……

活下来就好。他想。

他又看着天界那群老人，想以官职镇压它，又借弼马温侮辱它。

猴子一气之下，收旗回山。

金蝉子意识到自己动心时在广寒宫的月桂树前，

一向待人冷漠的紫霞仙子，此刻双目含情，两颊泛红，一双秀手绞着碧云绢，支支吾吾。

她面前是新上任的大圣。

她说，她是石头旁边的紫薇草。

他知道，金蝉子想，紫薇草的种子不好找。

她说，她不顾天命，等了石头千千万年。

他也知道，金蝉子想，他看过她在姻缘册上写写画画。

他们不知道那些日子还有他的存在，历史不承认，他想想也就罢了。

大圣不是那个猴样了，仙人修炼到一定地步都会有自己的模样，大圣无疑是俊秀的。

坚毅的线条紧绷，嘴角抿成线，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发光。

他看着猴子想，真好看阿。不枉费他悄悄喂过的那么多蟠桃。

于是金蝉子又看着他们在仙规例条里恋爱，看猴子为她变幻，为她摘心披月，为她威风凛凛。

金蝉子知道紫微草只是仙人用来牵制大圣的旗子而已，只是不知事情败露时，猴子如此伤心。

他看着猴子对着紫霞绝望地问:“何为虚无？”

猴子在天庭大闹凌霄殿和，毁了蟠桃园和三生石。玉帝大怒，又有仙借此机会上书玉帝参了它一本，誓让猴子不会好过。

他看着猴子在诛仙台上被雷劈，电鸣，又火烧，在天兵天将的镇压下，受尽一切刺骨刑法。

他看着猴子，第一次恨自己只能看着。

这样下去猴子活不了，他是如来的座下弟子，生死药理最为精通，他很清楚。

猴子不能死，他更清楚，他守着它这么多年。

逼入绝境。

他去求了观世音。

“金蝉子，你犯了戒。”菩萨看着跟前跪下的他。

“听凭处罚。”额头触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观世音用金蝉子半生修为救下了猴子，

因祸得福，灵丹和蟠桃的效用完全被猴子吸收，也为它造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躯。

“我只能护住肉体，它三魂六魄，没了踪迹，灵智不再，你去求如来吧。”

……

南海只剩下一片静谧。

“猴子大闹天空，坏了天庭的根基，不死已是大福。”如来看着面前长跪的弟子，道。

“求师父念往日情分，饶它不死，我……我自断命脉也可。”额头已有丝丝血印。

“罢了，罚它五百年风吹雨打吧，”如来终是不忍，千万年的师徒情岂是一朝就能抹去。

“我会抹去它的记忆，”

“金蝉子，你佛心未固，下凡走一遭吧。”

他看到膝盖下的那块土地湿润了。

……

“好。”

五指山下的五百年过了很久，对于悟空来说像是一生。

悟空记得菩萨说，它闯了很大的祸事，需要在此受尽风吹雨打之苦。

“我还能驾云吗？”悟空问菩萨。

菩萨说：“等他到了，你的赎罪就快结束了。”

菩萨没有说那是谁，也没有说他什么时候来救猴子。

日日月月在历史中过去，悟空看着旁边的生物堕入无数次生死轮回，自己却还在山下。

悟空等了五百年，回忆了五百年，仍旧只记得它心里应有一人，却也始终看不清了。

诛仙台上，筋斗云带着血迹而来，

既然猴子毁了生死簿，那就直接湮灭吧。

连轮回也不必了。

十万天兵屠满猴族，它找不到猴子，日夜寻了几百年。

跟着气息却找到金蝉子。

天上一日，地上百年。

“你屠它全族，我灭你全门。”金蝉子入了魔。

这场恶战始于舍利子，也终于它。

血雨下了三天三夜，世间六界灾祸不断，魔气四出。

生灵涂炭。

血液流了整片神州大地，又汇聚在一起。

“你看那像什么。”

舍利子的神识传入金蝉子的意海，

他终于看到六界生灵苟延残喘的模样。

“像不像它？”

像不像那只匍匐前行，努力求生的猴子，

像不像那只被死亡打击，不信天命的猴子，

像不像那只被镇压山下，不肯低头的猴子，

那只正是意气风发逍遥之时，被黑白无常引走的猴子。

那只被销魂钉钉死在诛仙台上，被剥了皮，浑身鲜血淋漓的猴子。

那只……曾经死去的猴子。

“舍利子，我求你一事。”

金蝉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事后，你就走吧。”

“好。”

于是他回到多年前，看着巨石裂开大缝时，将自己所剩修为倾数凝为舍利子，化成猴子的心神。

“那般丑的模样，莫叫他人看了去。”

佛的眼泪一生只有三次。

还有一次，金蝉子想。

他在市街用残余灵力护住猴子，让他不受鞭害。

他在灵庙化身菩提，悉心教导猴子自己毕身所学，又在夜晚为踢被的猴子掖好被角，

他在浩海蓝天上看猴子，一个十万八千里翻去海角，

他在阴深阎王殿里，求陆判官修改德怨录，

殿里，小仙都在传，

“这个上仙好奇怪，居然求判官用他的本子替换一个毛猴的。”

他又在花果山的猴子们面前，用身躯挡住那十万天兵的围剿，

他终于觉得是时候看够了。

于是他在炼丹炉里，自剜双目，送猴子一双被火煅烧的金目。

“猴子，悟空这名不好，听着太空了。”

“齐天。如何？”

“抗天命。”

“你是谁？”这是他与猴子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话。

也是最后一次。

“舍利子，拜托了。”金蝉子留下了一丝执念，自灭了命位。

幻象开启，空间变换。

悟空今日起得很晚，清醒后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只隐隐约约记得做梦时，谁讲，

“这名不好。”

“齐天，叫齐天可好？”

“齐天。”

猴子喃喃，

“打今儿起，我就叫齐天大圣！”

猴子举着旗挥舞，好不潇洒。

如来将那不散执念，化为头圈，

取名金箍。

这一世没有紫薇种子，金蝉子也改不了天命。

天命本该如此轮回。

菩萨在五指山下，对猴子说：

“你要等，等东土大唐的那人。”

“你欠他一双眼睛，所以得护着他，他才能取经。”

“等他来了，你还能。”

……

“是谁呢？”

菩萨没告诉猴子，

只是说“他曾赐你齐天，也望他如愿。”

“你赐我齐天，我便如你愿。”

猴子重复到，抬起头，脸上湿润了一片。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