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作家的笔下,总会看到灵魂的颤动,细密、急切、绵延,冰冷地横亘于时空。它串起樋口一叶的卑微,芥川龙之介的淡静,夏目漱石的怅然,甚至大江健三郎关于性的文字。一如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里的女人,企图在遗忘与铭记之间抉择一个表象的自我--当然这个自我未必是真实的自我。
戴季陶在《日本论》里称日本人好美爱美。只是这“好爱美的日本人”往往近于畸形心态。他们在逼仄的空间里,将事物反反复复地微观。然而万物是经不起推敲的。完美仅仅存在于柏拉图的幻梦中。于是,执著近于极端,苛求引为变态。大地并未因此而丰饶,人生却成为一场荒唐。
然而不可否认,折射在日本文学里的细腻成为独特的标识。就连出走大半生的石黑一雄也依然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正因如此,他们笔下的人物常常令人感同身受。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某种境况下的普通人的感同身受。
于是在三岛由纪夫的激荡着原始美的《潮骚》中,当读到初江到山顶汲水时的段落,我瞬间就回溯到遥远的三十多年前的山村。在村庄东头沿山坡向东又蜿蜒伸向南边的山沟的小道上,不久前去世的邻居弯腰挑着钩担(一种在扁担两头扎着大约三十公分长的铁链,铁链尽头挂上铁钩用来挂水桶的工具),微微屈膝颠着碎步向她的家中走去。在我上幼儿园的年纪,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全靠挑山泉水吃用。她的淳朴能干以一副素描的方式嵌在我记忆的角落。几年前听说她患了重病,几次动了意念想去看望,又因故未去,终成永别。
彼时的小村庄,家家户户都有一把钩担。和其他农具一样,陪伴了不知多少世的人。死死生生,山水不变。
我却不会用它。走不出颠颠的碎步,肩上生疼。邻居说啥人就是啥人,你只适合读书。我也并没有延续被时代断裂掉的高祖的文脉,跌跌撞撞、渐行渐远。
时间蛀蚀了我的回望。在极偶尔的相遇里,我眼见着田间荒草繁芜,农具不见踪迹,钩担消亡。旅人穿梭,繁华日炽,人人过得轻松舒适。然而又在不可预料的状况下,他们有了许多笑了哭、哭了笑的波折。
从山路间轻摇的钩担的死亡,我知道了一切旧物的死亡的必然。只是身处在快速生死变迁的时空里,我不由自不量力地忧心忡忡。我怕我们仅仅欣喜着世上不再有钩担,然后在某种舒适里振振有辞地耻笑当街抱着马痛哭的尼采。
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开始认同日本文学的困境。它们是蜷缩的衍生物。就像我,一边憎恶有钩担的生活一边想念有钩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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