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风流南宋》 第四章:宋词韵味之苏轼的意义
艺凡:接前文,前文提到苏轼。
易中天:苏轼刚一出现,词坛就震动了。我们甚至只要看看他半首《江城子》就行: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这样一种风格,在苏轼之前恐怕是没有的。尽管此公自称老夫,却其实意气风发,并且在第二年再次让人惊诧和惊喜: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后面的内容就不必全录了,因为几乎谁都记得住那最后两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艺凡:苏轼这首词,是中秋节那天晚上写给弟弟苏辙的。
易中天:南宋初年便有人说,自从该词一出,所有同类题材的作品便都被废了。其实事情何止于此,之前那些哼哼唧唧的调调岂非全部显得萎靡不振?北宋词坛终于吹进清新的风。但,真正具有革命性的,还是他那首《念奴娇》: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艺凡:也许,从文学史的意义看,这才是苏轼的代表作。
易中天:词坛也从此分为两派。豪放派以苏轼为代表,天风海雨逼人;婉约派以晏殊和柳永为典型,燕语莺啼可人。标志性的符号,则是晓风残月和大江东去。
艺凡:这个观点,很多人在说。
易中天:但,这是欠准确的。且不说晏殊和柳永雅俗分殊,苏轼也并非一味豪放。至少,婉约派的词风他也会,引领宋词走出艳遇闲愁之狭小庭院,走向鸟飞鱼跃之广阔天地的,却只能是苏轼。因为苏轼太有才了。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想豪放就豪放,想婉约就婉约,想奇崛就奇崛,想平和就平和,想清新就清新。不过,真要了解苏轼,还得读他这首《临江仙》。
艺凡:为啥是这首呢?
易中天:这首词是有历史背景的。正如我们在《王安石变法》中讲过的,由于“乌台诗案”的原因,苏轼在元丰三年(1080)二月被贬到黄州(做团练副使,实际上是监视居住。死里逃生的苏轼住在城南长江边的临皋亭,还开垦了一片荒地,命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夜饮东坡醒复醉,说的就是这里。
艺凡:乌台诗案是一大冤案,连司马光等人也受到牵连。当时,有人落井下石,有人避而远之,更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反倒是早已下台的老对头王安石,毅然上书朝廷出手相助。不难想象,当苏轼只身一人在那孤寂的深夜静听江声时,心中是什么滋味,又有多少感慨!他发出“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一声长叹,表示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强烈愿望,都不奇怪。那么,他走了没有呢?
易中天:没有。第二天,黄州城内哄传苏轼写完此词之后,便将官帽官服挂在江边,乘船长啸而去。郡守闻讯大惊,以为州失罪人无法交代。但,等他匆匆忙忙赶到临皋亭时,苏轼却正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什么动静都没有。
艺凡:人世原本大网罗,何必要走?
易中天:那就不走也罢!就连写作也没有停下,但风格和境界有变。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在元丰五年(1082)七月,也就是贬到黄州两年半以后写的。也许很难有人想到,牢狱之灾和流放之苦,竟然能够诞生出气势磅礴的“大江东去”来!
艺凡:恐怕也就苏轼能。
易中天:其实苏轼并非没有苦闷。元丰三年八月十五,他在黄州度过了第一个中秋。这时距离他当初入狱将近一年,心中的伤痛远远没有平复,对于未来更是一片茫然。于是,在皓月之下长江之边,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
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词在苏作中不算名篇,但难能可贵处不少。要知道苏轼入狱就是文字惹的祸,此刻又岂敢直抒胸臆?也只能拐弯抹角,于是有“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这样让人难以罗织罪名的说法。其实谁都知道,客少非因酒贱,月明必被云妨。人生几度新凉,也是世态炎凉。
艺凡:大难不死的苏轼,不能不思考人生的意义。
易中天:思考的结果是变得豁达,以至于他在绍圣四年(1097)以六十一岁的高龄被贬到地老天荒的海南岛后,也仍然能够写出这样阳光灿烂、青春靓丽的春词:
春牛春杖,
无限春风来海上。
便丐春工,
染得桃红似肉红。
这时,苏轼已经离去世不远了。也许,他永远都是一个“新青年”。至于后来人,则另当别论。且听下回分解,秦观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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