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有人喊我,穿过人民剧场门口等待入场的人流,寻着声音望去,哎呦,原来是高中同学加林。
她挽着一个胡子拉碴、看起来挺颓的痞帅款男生「这是我朋友凯歌。」说完白皙的脸上升起两朵桃花。
「嘿,几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爱脸红!」我边说笑着,边对那个叫凯歌的陌生男人点了点头。
01
加林是个长腿高个女生,长得特别白净但算不上美女。初中时我六班她隔壁五班。品学兼优的她一直当着班干部,学校的大红人,我俩一点儿也不熟。
不知祖坟上长了几颗蒿子、冒了几缕青烟,反正我命是真的好。初中毕业那年,我就读的这所盛产流氓的中学要办高中,史无前例!
那会儿教育资源匮乏,高中需要选拔。初中六个班,高中只有一个班,六合一了。
就这样,我和加林成了高中同学。
高中两年,她继续追着各科老师鞍前马后当红人,我清心寡欲只低头「拉车」,因为特殊时期的某些原因,我在中学当过最大的官儿就是俄语课代表。加入红卫兵,共青团都比较晚。
所以我俩继续不熟。
只有在篮球队训练时才有些肢体接触。她打前锋,投个篮不进也脸红,虽然「身居高位」,却是个超爱脸红的姑娘。
实话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在我看来班干部都是未老先衰的小大人儿,他们戴着面具,言行举止透着假。
会不会是羡慕嫉妒恨?
高中毕业分配时,我随着大部分同学去农村种地;加林他们少数符合留城条件的同学分配到工厂;也有当兵的,工农兵算是凑齐了。
加林去了电影洗印厂,我俩再无交集。
她学徒期间,恋上了她的师傅也
就是后来的男友凯歌。这在当时可算是有伤风化、违反了学徒期间的厂规。
「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他俩正值青春,爱得奋不顾身。加林终于开窍了,做回了正常女生,我反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不久恢复高考,师徒爱意正浓。加林给师傅恶补高中文化课,二人双双考进大学。他俩都是子承父业,加林去了建工学院,凯歌进了电影学院。
之后就发生了开头一幕。
当时大伙都在大学校园里,各自疯狂浪漫,弥补着少男少女时本该有的快乐。
那时候同学间联系基本靠写信,或者偶遇。寻常人家连个座机都没有。
02
要不是因为有了互联网,同学之间肯定老死不相往来,各过各的直到灰飞烟灭。
再见加林,是「失散」了三十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
当时大部分女同学都退休,有些已经升级当了奶奶,看起来也都有了奶奶相。
然鹅,加林还在职场打拼。
此时50几岁的她,气质优雅,身材苗条,一头短发,精心漂染成酒红色,举手投足透着干练。
加林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就去了加拿大深造,博士毕业后留在国外工作。
随后,出于某种不可描述的原因,结束了国内的短暂婚姻,没错,就是师徒恋那个(是不是特泄气,感觉没料了)。
在国外读博期间,遇到了英俊的法裔加拿大小伙儿,小加林五岁的真命天子。
她果断把天子发展成了老公,育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幸福得一塌糊涂。
网上曾经这样介绍她:
「杜邦公司高级研究科学家,2002杜邦年度科学家。
1977年,考入北京建工学院,成为XX后第一批大学生。
1984年以优秀的成绩获得全额奖学金被加拿大皇后大学录取为研究生,五年内获得硕士及博士学位。
未毕业即被杜邦研究中心预聘用为研究员,成为杜邦研究中心第一位大陆留学生。」
当年的流氓土鳖中学毕业的红人,真不是吃素的,确实很厉害了。
时下被公司派到上海工作,担任亚太地区首席高管。
不过回到同学堆儿里,没人理会她是啥高管低管,在我眼里,她依旧是那个爱害羞脸红的班干部。
那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陈年酿造「女儿红」,加上见到了许多多年的老同学,兴奋不已。
03
自从高中同学聚会后,有同学头儿先是在人人网建了校友会,纠集到了好几十同窗,大伙儿每天发帖逗贫,不亦乐乎。后来又转战到QQ,最终落户到微信。
群名就叫「同桌的你」。
那段时间真是太嗨了!
加林人在上海,老母亲在北京。她经常拖着箱子匆匆赶到聚会地点,红着脸说「抱歉抱歉,我又迟到了。」
大家异口同声,「来了就好!」她太受欢迎了,魅力无人能及。
上中学时分男女界限,就是男女生之间是不说话的,即便走一对脸也跟没看见似的,压抑天性。
如今都是老头老太太了,「五十无男女」,都没啥明显性征了,也无需假模假式端着了,把当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找补上了。连暗恋这种小甜蜜都拿出来当段子分享,一个个的都太不要脸了……
加林总也忘不了自己曾经的「小大人」班干部身份,有好事儿总想着大家。
她组织大家去参观她父亲亲自参与设计的中央电视塔,明明自掏腰包,却红着脸扯谎说「参观卷都是白来的。」
聚餐时她总要悄悄地抢先结账,大伙儿觉得不合适,她急扯红脸:「穷得就剩钱了。」我对加林的印象慢慢发生了改变。
但是有一件事,让原本不熟的我俩有了嫌隙。
一次,大伙儿要去住在怀柔红螺寺附近的同学家聚会。她家是个大宅院,能撑下几十人没问题。约定周六一早到。
我们四个同车的同学中,有人建议,不如咱们周五晚上就去,可以多折腾一夜,多好。
我觉得也好,就说「那咱得提前跟地主打个招呼。」
「不用,咱们给她来个意外惊喜!」有反对的声音。
也罢,先斩后奏,到了再说。
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中秋,帝都最美的一季。
市区到怀柔走高速很快就到了。天色已晚,我们几个兴致勃勃走进大宅院时,加林他们正喝得惬意,这几位约好了提前过来嗨。
看到我们的那一瞬间,加林表情凝固了,惊喜变惊吓。
「你们怎么来了?」有点儿冷。
「怎么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有人还在冒着傻气。
「……」
好尴尬!弄了个热脸贴了凉屁股。返城?雨还在下,开什么玩笑。那一晚,实话说,很别扭。
第二天早上,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餐,气氛依旧沉闷。
「简,不带你们这么玩儿的,提前来也不说一声,懂不懂礼貌呀?」
哇塞,几个同学把目光齐刷刷转向了我,似乎这事儿是我的主谋。瞬间回到中学时代,被班干部训了。
有点儿猝不及防,或许是我本意也觉得这么干不合适,竟无言以对。
我低着头就像一个没完成作业的小女生,委屈地差点哭了出来。
04
那次怀柔聚会之后,我就不咋在「同桌的你」露头了,岁数一大把了,我需要快乐和自由。
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自己耍。
不过冷静想想,那天我们不打招呼「直接空降」,搁谁都得别扭,又不是大车店。
虽然我不是主谋,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认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一年后,一个盛夏的下午,手机响,陌生座机号码,区号上海。我懒洋洋地按下接听键,从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简,我是加林!」
「噢,你……你好吗?」有点儿意外。
「我挺好的,今天我被同学批评了!他们说我在国外待久了,忘了咱们这边热情好客的规矩。上次错怪你们了,请你们原谅我吧,行吗?」
听得出,她为这事儿也一直纠结着,感觉得到她在说出以上一堆话时,白皙无暇的脸一定又憋得通红,我,还能说什么呢?
真是不打不成交,原本不算太熟悉的我俩,反而近了。
那年冬天圣诞前夕,加林特意从上海飞过来,拎一巨大的寿桃,组了个小局诚意满满地给我过了次生日。
我挺感动的。
转眼又是深秋,那天风很大,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等餐时,打开手机看到「同桌的你」很多未读信息……
是加林病了,是脑瘤,恶性。朋友看我迟迟不动筷子,问我怎么了,我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了解这个病,没救。
当晚,加林在上海华山医院做了开颅手术,医生说,预后不乐观。
再见加林时,一头酒红色的秀发没了,她戴着好看的帽子,面无血色,看起来很虚弱。穿着略显肥大的外套,还是那么得体。大伙儿没有和她过多的交谈,看看就好。
为了见同学一面,她违反医生「术后静养不得乘坐飞机外出」的医嘱,这趟旅途要了她半条命。
随后的日子里,加林恢复的不错。在「同桌的你」,她又开始谈笑风生,引领话题。在她术后一周年的时候她还写下《我一岁了》,用幽默轻松的语言,阳光的心态记录了生活的美好,充满了感恩之情。
在朋友圈,她动态发布得也非常频繁。在一张她和先生、儿子的合影中配文说:
骑车穿巷,漫步公园,游览古迹,还有俩帅哥陪着,生活还能更好吗?晒!
那一刻,那个活力四射的加林又回来了!
05
去上海华山医院去看加林时,是她脑瘤复发第二次手术之后。「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陈奕迅的一首《好久不见》一直在耳边萦绕。
走进病房,加林正在护士的帮助下做康复训练。有一瞬间,我分明看到加林在哭。她迅速擦掉泪水,秒变一张笑脸:「哎呀,你们来了我真开心!护士们都羡慕死我了,说属我这里最热闹。」
我们佯装开心地和她拉家常,吐槽同学的糗事,还一起出去爆搓了一顿。
当时她的一侧手脚不太灵便了,我在京东下单给她买了一个手机架子,方便她单手操作。
此时,在加林的大力倡导、资助推动下,同学们这几年重聚后写的青葱岁月的回忆文章已经集结出版,在邮寄给病中的加林那册扉页上,同学们纷纷写下了期许,盼她康复回归,继续带着大伙儿一起笑一起疯。
我认真地写下「加林,我爱你!永远。」
见加林最后一面,是在甘家口的砂锅居,那天她已经走不了路了,需要两个男生搀扶着。她精神不错,和每个同学合影,还不忘逗贫。
席间,她笑着说,「咱们都要好好的,一个都不能少」,说着还特意看着我「简,你太瘦了,得注意饮食。」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临别,我把一个祈福的小挂饰挂在了她胸前。她笑嘻嘻地对我说:「记住哈,一定要追认我为烈士啊!」我扭过头,眼泪噗簌簌地往下掉。
不久,加林回到了加拿大的家中静养,「同桌的你」里再也不见她的信息。先是手不行了,后来双目失明,已经说不出话。
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老公邀请他们最亲近的朋友,在家里举行了趴体。加林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毛毯,用心体验着最后的温暖快乐。
奇迹,终将没有出现。
2016年的秋天,加林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加林对自己的病比谁都清楚。她查阅了大量资料,还记下了术后用药,康复训练,复发再手术这一系列就医过程中,自己身体变化的笔记,说可能的话,留给医生补充到病例里或许有意义。
我想象不出来,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至今,我手机里还存着加林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当时她手不太听使唤,短信都是汉字和乱码一起发过来的,我舍不得删。
加林,是电影《霸王别姬》导演陈凯歌的第一任妻子,因她为人低调的行事风格,她和陈导的关系鲜为人知。
「……拿着你,给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条街,只是没了,你的画面,我们回不到那天。你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想加林时,我就唱这首歌,一直唱,唱到泪流满面。
最后一次相聚,不想说再见。
加林,你说的「一个都不能少」,你骗了我们。
「END」
写在最后,我和加林是高中两年的同学。那时候上学都是就近入学,我和她虽然都进了同一所中学,但是并不是一个家属院的发小。
对加林基本属于「远观」,记录她,源于她生命最后的坚强带给我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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