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端午临近,从网络到现实世界,纪念屈原、吃粽子的声音呼啦啦一片,就连端午人们之间的祝贺词原本是老掉牙的“祝你快乐”,也由专家们论证为“祝你安康”才合事宜。对了,端午节还放假一天,可见,纪念屈原、吃粽子是如何重要,是何等热闹!
可是,聂剑锋,自从那一年的端午,吃过你亲手包的粽子后,我就再也不吃粽子,再也不纪念屈原,再也不参与这场全民狂嗨的节日!
我不纪念屈原,因为有全民公祭,少我一个不为少,我只想念你,因为曾经在这个日子里,只有你陪我度过。
那一年,有关部门还没有把端午节确立为法定假日,但你自然有办法在老师那里请假,把这一天当成为你的“节日”,然后,你跑到我们教室门口,对正在讲《经济学原理》的吴老师说,“我找桃夭有事,请你给她半天假。”
你的话音刚落,我立马成为了同学们的“焦点”,前排的同学纷纷转头看向我。我惊恐得低下头,不敢看你,不敢看老师,不敢看同学们。
“你是哪个班的?”吴老师语气严厉,脸上升起“乌云”,他是学校有名的四大名捕之一,私下同学们给他取的外号是“冷血”,不但监考严格,就是平时上课,又有哪个学生敢逃?何况是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向他“要人”。这些你都知道的,可是你依然无所畏惧。
“民法,”你简洁地回答,然后目光直视着吴老师。
“请回,别打扰我们班上课。”吴老师的言下之意就是,“滚,我不批准!”
“吴老师,我再一次请你批准,放桃夭出来。”你在吴老师犀利的眼神中,大声、干脆,一字一顿地说。
“小心我去教务处,让你哪里来哪里去!”吴老师的冷血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是说到做到的。
我急得抬头,用眼神示意你快走,可是,你只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吴老师。
“哪条法律规定我请半天假,就得上教务处的黑名单?又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在上课时间带走你的学生桃夭?”
噗嗤……
一贯在“冷血”的课堂上规规矩矩,眼神都不敢斜视的同学们,在你的咄咄逼人之下,竟然哄堂。
“姓名!”冷血丢掉手中的粉笔,暴怒。
“聂剑锋!民法一班。职务,校学生会主席。”你一脸淡然,语气从容。
“男神,难道喜欢的是桃夭?”我听见前排的李子和王彤在咬耳朵。
其实,虽然我们不同系,但你有足够的知名度,我早就知道你是学校女生们心目中的男神,不但阳光、帅气,而且还是学霸。据说,你收到的情书可以铺满学校的操场,但你从未给人回只言片语。而我和你之间,仅有的几次交集是你星期天去学校外面的网吧上网,而我,课余在那家网吧兼职。
“聂剑锋,你知道故意扰乱课堂,不尊重师长,影响他人学习,会受到教务处什么样的处罚吗?”
“知道!”你依旧从容,云淡风轻。
“那好,我现在就去教务处。”冷血一甩课本。
“吴老师,请等等。”我知道老师去教务处的后果,不再当鸵鸟,而是起身冲向讲台,张开双臂拦住吴老师。
“你也想在教务处留名?”冷血恼怒。
“不,我想和他谈谈,请给我三分钟。”我诚恳地说,平时说话结巴的我,这次出其地流利。
“好。”冷血的吴老师第一次说了个有温度的字。
“快回去上课。”我来到门口,边把你朝走廊上推边说。
“跟我一起走!”你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了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疯了?”我又羞又恼。
“今天是端午节,我不想你一人过。”你不松手,说话依旧不疾不徐。
我眼里瞬间潮湿,你冒着被教务处处分的风险,来给我请假,竟然是为了陪我过端午。而我,又怎能辜负这一份情谊?
“吴老师,我想请半天假,现在就走。”回到讲台边,我不管不顾,低声而坚定。
“糊涂!”吴老师怒气冲冲!
“不,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好,放你一马,下不为例!”吴老师看了看门口站着的你,竟然同意了。
出教室,和你一起下楼,走到操场上。你推过停靠在榆树底下的自行车,拍了拍后座。
“去哪儿?”我犹豫着。
“我租住的房子。”
“多远?”
“你就直接问还有谁吧?这么没有安全感?”你笑,露出半截门牙,那半截,是打篮球时不小心磕掉的,还没有去补。
我低头,被你看穿心思。
“李钧、王超、洪梓他们三人先去了,这下你放心了吧,即使是我和你独处,你也不会有危险,永远。”
我知道李钧他们,都是校篮球队的,也是女生们的话题,于是轻轻吁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住宿舍?”我问。坐在自行车后,虽然你骑得很慢、很稳,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拽住你的衣角。
你也分明感受到了我的小动作,回头,浅笑,山明水静。
“我在外面有兼职,有时回校晚,学校大门关了,总是请门卫法外开恩,让他们违反原则,心里也不忍,”你轻笑,“所以,我就租了房子,和李钧他们一起合租的,不然,兼职的费用还不够房租。”
“你也兼职?我听宿友晓樱说你父母是地产商,经济上应该不困难啊?”
“我父母的确是从事与土地有关的职业,”你再笑,“但不是地产商,而是种地,并且,我没有妈妈,据说我出生时太调皮,在妈妈肚子里一直站着不肯倒立,所以,她就走了,用她的命换了我的。我还有个姐姐,在深圳打工,我父亲在江西老家种地。”你用平淡的语气,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似的,可是,我却从不急不躁的语气里,和你突然急剧起伏的背部,感受到了你内心的痛和忧伤。
“对不起。”
“你没有错,倒是我刚才去你们教室找你,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考虑不周,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我不再说话,侧身,看你微微躬起的脊背,白色的衬衣应该穿过了一个年头,但洗得很干净,使你显得清爽、精神。
(二)
到了一栋老旧的楼下,你用脚尖踮在地上,自行车稳稳地停下,你回头,“到了。”
我跳下来,有一丝局促。
随着你进楼门,一步一步上台阶,在五楼你才停下,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说,“我就住这里。”说着,推门而入。
我跟着,亦步亦趋。
进门,客厅里有一张圆形餐桌,还有简单的沙发,家具虽然陈旧,但干净、整洁。
“他们呢?”我发现屋子里很安静,立马像刺猬似的,全身心戒备。
“我去接你的时候,叫他们洗菜、打扫卫生的。”你也一脸困惑,不像在骗我。
我警觉地推开东侧卧室的门,无人;推开卫生间,无人;又探身去厨房,无人。
“不用找了,他们既没有躲藏,我也没有设置机关。”你从餐桌的一个水杯下,抽出一张纸条,递到我跟前,“聂剑锋,我们三人决定不当灯泡,撤!另外,粽子和鸡蛋我们拿走了几个。李钧。”简单的几个字,龙飞凤舞,没有拖泥带水。
“小子!算你识相!”你嘴角上扬。
我释然。
你从厨房拿出一碟洗干净的樱桃,“你先吃点,我去做饭,很快的,不会耽误下午的课。”
“好。”我拿起一颗樱桃,轻轻一咬,很酸,可心里,却分明是甜的。
终于,我不用孤单地过这个端午。
你没有骗我,果真,很快地端出几盘菜,有拍黄瓜、炖土鸡、红烧肉、清炒茼蒿。
“都是你做的?”我强忍着口水,在桌边坐下。
“是啊,你看到了的,可没有田螺姑娘帮忙。”你复又转身,从厨房端出冒着热气的粽子、煮鸡蛋、煮大蒜。
“谁包的粽子?这模样好小巧。”我拿起一个,解线,剥开笋叶。一股糯香和竹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慢慢弥散开来,深呼吸,食指大动。
“我包的,糯米和小枣昨天晚上就泡上了。”你献宝似的又拿起一个,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
“比我像女人。”我咬了一口,微甜、糯软,口感极好,“我是说,你的手艺好,比我这个女生还会做饭。”我鼓着腮帮子解释。
你眉骨锁了下,又舒展开来。
“慢慢吃,这老母鸡可是炖了好几个小时。”你舀了一碗鸡汤,放到我左手边,又拿一个小碗,夹了两块红烧肉放在里面,“多喝点汤,你太瘦,女孩子还要多吃红烧肉,我做的肥而不腻,还能美容。”你不经意似的,向我“推销”着你的“产品”,我也就不经意似的,吃着……
“我们家乡端午节也吃粽子,但没有煮这些。”我用筷子指了指碟子里的鸡蛋和大蒜。
“我们江西老家不仅吃粽子,还煮鸡蛋和大蒜。”你依然浅笑,仿佛做饭是一种享受,现在看着我吃也是一种享受。
“你们民法的课程多,以后别请假会耽误学习。”我吃完碗里的红烧肉,主动把筷子伸到碟子里再夹一块。
你体贴地把碟子挪到我跟前,“知道的,我也就是今天请假。”
“为什么要请我过端午?”
“我不想你一个人过,我也不想自己一个人过。”
我低下头。的确,我最痛恨节假日,因为心里的孤单,因为一个人过的凄惶!
原来,这份凄凉你也有。
原来,你请我是为了有个“伴”。
“红烧肉做的真好吃,下次我也要学着做。”我不客气地再给自己夹一块。
“不用学,我做就可,只要你想吃,我随时乐意做。”你剥了一个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
话里好像有话。我立马沉默,装傻,埋头大吃。
你也不再说话,开始跟面前的食物过不去。
(三)
回学校的路上,你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
在春耕时节,为了谁家的田里先灌水,村主任和你父亲起了争执,并且打伤了本来占理的你父亲。你父亲在医院的住院费,都是你姐姐东挪西借的。你父亲出院后,去讨要医疗费,无果,去政府反映情况,却再一次遭村主任的殴打,就连去劝架的村民,也挨了主任的几巴掌。年幼的你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就一心一意读书,准备将来报考法律方面的专业,好为父亲洗冤、为乡亲们伸张正义。
你说,你小时的抱负现在都达成了,已开始准备司法考试。可是,你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陪着我走长长的一生,你要用你的陪伴来结束我们内心的孤单。
“可是,我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后来因为我的错分手了,但我相信他就如同相信自己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城市,但我知道他会等着我,等着我学业有成后去找他。”我不想隐瞒你,告诉了你我心里的梗。
“为什么现在不去找你的竹马?”
“我想等自己强大后,心里就会少一些卑微,就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就能从容地站在他面前,到那时再去找他。”
坐在后座,我还是感受到自行车扭动了几下,你似乎把握不稳自行车的龙头,又似乎已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到了教学楼前,你还是稳稳地停下,我跳下后座,你侧过身子,一字一句,“桃夭,你要学会爱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没有找到他或是他已经有了婚约,你一定要记得转身,要记得我在你后面,一辈子!”说罢,你伸手好似要摸摸我的头,又停在半空,然后不等我说什么,就骑上车,往宿舍方向而去。
接下来,我们会偶尔在食堂、操场、图书馆相遇,你总会递给我一个苹果、一个面包,或是一盒牛奶,这些,于今天的大学生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年代,这些对于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都是奢侈品!
我拒绝,你就皱眉,但绝不收回手,只有我接过时,你才一笑,山清水明、日月灿烂。
转眼,夏去秋来。
我和你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少,倒是见过你宿舍的李钧,听他说你双休日去一个律所实习,每天很晚才回,有时就直接住在租住的房子里。
我开心着你的迅速成长。
(四)
又一个星期六中午,我刚在宿舍洗衣服,楼下,传来凄厉而急切的男生声音,“桃夭、桃夭,快下来……”
我心里一紧,来不及冲洗掉手上的泡沫,从六楼飞奔而下。
女生宿舍楼下,李钧还在抬头朝着六楼大喊,“桃夭、桃夭……”
“你找我有什么事?”
“聂剑锋他……”李钧语无伦次。
“聂剑锋怎么了?”我冲到李钧面前,失态地大喊。
“他……他在实习的律所晕倒了,已被送到医院,还没有苏醒,学校刚给他家里电话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走!”我朝校门口飞奔,李钧跟在后面。
上了出租车,李钧喘了一口气说,“昨天聂剑锋去实习的律所上班,我们几个在宿舍忙着打游戏,他晚上没有回宿舍,我们都以为他是回到了租住房。结果,刚才接到律所电话,说是早晨有个律师上班,发现聂剑锋趴在办公桌上,电脑开着,他以为是睡着了,就喊了声,没有反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没有动静,搬开他的上身,发现……”李钧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催出租车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
医院。
急救室的门外,学校领导、辅导员、还有不认识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我冲过去时,他们停止交谈,所有的眼睛都看向我。
“我是聂剑锋的女朋友,我要进去。”我眼睛盯着急救室的门,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我只能这样说,我怕医生和老师们会阻拦我。
“等医生出来,再看我们能不能进去?”辅导员低声对我说。
“他需要我!”我语气肯定。
我刚说完,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谁是病人家属?”
“我!”我抢在所有人前面,没有迟疑地应答。
“请节哀,我们尽力了。”医生说未落,我已冲进了急救室,那里,还有护士在收拾各种仪器。
床上,白色床单盖得严严实实。
“聂剑锋!你起来!”我一把拽掉床单,用手去抚摸你的额头、鼻尖、嘴唇……你没有任何反应,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不再意气风发、不再青春飞扬、不再朗朗地笑。
我附身,把头抵在你的额头。
这是我和你的第二次肌肤相亲。
我的世界,山河失声、日月齐暗。
第二天,你的父亲和姐姐来了,他们眼里满是迷茫和痛楚。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又走了,只是走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铁盒。
李钧找到我,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们收拾剑锋的床铺时,发现他写的,应该是写给你的。”
我接过打开,一行行飘逸、遒劲的钢笔字映入眼帘,“桃夭,知道你有过初恋又失去后,即使是你的错,我也心疼你,你心里有多痛,我懂。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而你连父亲也没有,没有父母疼爱的你我,要比其他人承受的更多;我们都是孤单的大雁,苍茫的天空中,以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陪你南渡北归,永不、永不让你落单……”这封信没有写完,却是我这辈子,收到的唯一的情书。
端午,我不纪念屈原,我只想念你(五)
我继续着学业,冷血的吴老师依然是我的班主任。我偶尔会在操场、食堂等地遇到李钧他们。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在改变。
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你活在我的心里,那个位置,无人替代,不是因为爱。
毕业后,工作。
当我终于找到心心念念的“竹马”时,他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我笑自己多情。
在一个春季,我去了你的故乡,去了你的坟前。你的坟就在村口的桃林边。我达到时,正是桃花灿烂的时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坐在你的坟前,我听到了初春的风中,传来你的吟唱。我拿出那封你未写完的信,烧在你的坟前,片片纸灰,随风而去。
聂剑锋,又是一年端午。我不纪念屈原,我只想念你!
(说明:吴老师是监考最厉害,只要被他抓住搞小动作,轻则记过处分存档案,重则开除滚蛋走人,所以落得个“冷血”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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