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万圣节，相当于中国的七月半，都是鬼聚伴鬼打仗的日子。那天打开电视，一节目正好有明星们讲自己遇见的诡异事件。
金星在讲她早年在英国，乘地铁，地铁上没别人，只有三个奇怪的有消毒水味道的男人，五官很模糊。她拼命摆脱后跑到办公室，桌上的报纸头条在报道当地几小时前发生的大车祸，死了的人都有头像，她猛然发现才地铁上遇见的三个人就在其中。
不等看完我心里已发悚，速关电视关大门打电话给老公：赶紧回家，我怕。怕什么？鬼！
我开了音乐吃着零食，想舒缓一点紧张，不顶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关于鬼的记忆。
我向来胆小，怕陌生怕暗，觉得那是鬼出没的地方。文化娱乐少的小时候，鬼怪故事是大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我听，我是在夹人群中忐忑而兴奋的听众。我体验过过后独处的那种胆战心惊，它会化成身后的脚步，侧边的暗影，夜晚的噩梦，各种鬼魅魍魉偷窥追赶纠缠你，要掐你杀你吃掉你………心被巨大的恐惧笼罩，那份不敢说出的愄惧足以折磨一个懵懂少年许多天，但，仍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听，透过蒙脸的指缝看。那些故事影像无一不告诉你：住在阳界的人，终要成为阴间的一只鬼，青光白日，阴曹地府，人鬼各居一方，却仍免不了千丝万缕的纠葛。
人在明处，鬼在暗中。我之所以怕，是怕那种防不胜防，来自不可预知的突然间的阴森，惊悚，哪怕它不袭击你，它的出现就让人丧胆。比如蛇，我就觉得它比老虎更可怕。
回头问一句，真的有鬼吗？应该是的，因为那时候，老家的很多人都说有。
那时候的乡村，每晚都可上演一场精彩好戏。幽净的天空，月亮清骨，星子素颜，皎白的光轻洒在柳绦环绕的荷塘和在夜芒中暗长的庄稼上，不停旁白颂唱夏夜美妙的是此起彼伏的蛙鸣。大人们摇着蒲扇，小院小路小树林间低飞的莹火虫似被摇落的细碎星辉，引得猫狗尾随着孩子们四处追扑，笑声喊声开启了夜的序幕。大人们慢慢聚到我家的大坪里，我和妹妹搬出所有的竹椅木凳，妈妈端上茶盘，一杯杯泉水冲泡着自家熏焙的茶叶，散发出淡淡的带着烟火味的清香。年长先中间落坐，年轻的四面围站，小孩子往中间挤，如果大人今夜讲的故事对他们的胃口，神仙鬼怪，离奇荒诞，许多萤火虫就躲过了一场抓捕。
上屋的李肆大伯是村里最会侃大山最幽默的人，他说的鬼故事简短而可怕。吓人的长舌鬼，也喊拖舌子鬼，就是他说的。说某地有户人家的男人突然得重疾，负责封棺的人和他私下有仇，说恶病而亡要速入棺速入土。埋葬土中的男人其实尚未断气，活活被闷死的，两天后变成了长舌鬼，缠上了封棺的人。封棺之人每天半夜跑到坟地去磕头，被荆刺扎得头破血流的。白天家人问他，他说不明白，只是做梦，被一长软带子卷着走了的。一月之后，封棺人死在坟前，舌头伸出来好长，头磕出一个洞。
冤有头债有主啊，做了伤天害理的亏心事，半夜就有鬼敲门。这鬼也不是生来就是厉鬼，随便找个人去缠的。李肆伯说长舌鬼的舌头拖到地上，血红的，不被缠死吓也吓得半死了。
乡下到处是池塘河流，落水鬼自然是鬼故事里出镜率最高的鬼了。其中奶奶和妈妈讲的我记忆最深，因为是发生在她们的亲身经历中。
奶奶嫁到爷爷家时，爷爷的父亲早就离开了人世，只剩下那端着婆婆架子有洁癖的小脚老娘。爷爷家族是沩山冲的地主，收着那一冲的田租子。后来土地没收了，批斗运动来了，爷爷干着苦力，日子过相当艰难。奶奶生下第一个孩子不久，有天早上婆婆责怪她：你这妹子，将孩子放到我床上干什么？奶奶说：我没有呀。婆婆指着床上：你看，尿湿一砣，还说没有。奶奶好奇怪，自己从未抱孩子进过这间房的。第二天，婆婆的床单又湿了，圆圆的一块。连续六天都如此，遭受着责骂的奶奶心里委屈，但更多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第七天早上，床单终于干干爽爽，人们在村口的河里捞上来婆婆的湿漉漉的尸体。
我抓紧奶奶的衣角，在人群中缩紧小肩，眼睛不敢环视四周，大气不敢出。仿佛鬼就在黑黝黝的树林和房子后面潜藏，将温柔的月光弄成一道道惨白的影。
爷爷不信有鬼：娘是受不了批斗，投河了。奶奶百分百不信没有：婆婆是被落水鬼附身，没了命。
制造诡异前兆的落水鬼到底长什么样？有拖舌子鬼那么吓人？奶奶摇头，妈妈却说她知道。
妈妈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有天傍晚回家，小路上一个都没有。经过一池塘，发现塘边的石头上坐着个光头小孩，四五岁的样子，面朝水，背对路。妈妈想，谁家的淘气宝宝，还不回家。走近了，妈妈说：“天黑了，快回家吧伢子！”她手拍了一下孩子的头。好冰凉！妈妈心惊。说时迟， 那时快，光头小子纵身一跃，“嘣咚”一声扎进了水里。妈妈惊呼跑回家，让大人们快去救人。大人们纷纷赶来，在这个不足一亩的小池塘搜捞个遍，哪有什么孩子。再各家询盘，村里的每个孩子都活蹦乱跳的。
妈妈惊诧万分：难道我碰到鬼了？对，落水鬼！大家斩钉截铁地肯定。看来，不去乱附身的落水鬼倒像孩子似的可爱又顽皮。
最顽皮的鬼要数岔路子鬼了。奶奶说岔路子鬼专门在岔路口的地方玩，没味了就找个路过的人逗他玩。她说她娘家那村里有个叫三宝的人就被捉弄过。一个大热天的中午，三宝推着土车经过外村一岔路口时，左右前三条正道不走，偏往一荊莿丛推，推不动，还拼命拼，闭着眼睛汗流满面，路过的人喊他他也不理。奶奶说还好岔路子鬼玩兴短，一两分钟就放行。
说鬼故事的人不在意，即便童趣调皮的鬼也是吓人的，听了鬼故事的我吓得好些天都害怕傍晚黑夜，觉得身后有股凉透的阴风，各种鬼魅都想对我下手，连睡觉也蒙在被子里不敢露出头。而我还是避之不及，鬼，还是来了。
那个夏天的深夜，七八岁的我不知是没睡着还是从梦中醒来，哭着直嚷嚷：“有鬼，有鬼！”灯光开得雪亮，爷爷奶奶妈妈都围着我，喊我名，抚我的额头抚我的手脚：“没鬼，鬼被我们打跑了，不怕不怕……”我还是闹，四下指：“有，在这，在那，在房门口，在窗户旁，跳到了我蚊帐上………”我在大人的怀抱中瑟瑟发抖，声嘶力竭。后来，有人来，跺脚、吆喝，又念念有词，然后给我一碗水。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吃饭”，此时，已日上三竿，发生的一切都记不起来。奶奶说，幸好昨晚上请你谋伯来出煞，你撞了煞气，中了邪，幸好是过路的鬼，风一样的来和去，煞气不重。
鬼，如风过？它走得没丁点声响？
老人都说鬼走路脚不沾地。男孩子男人们似乎都不太信世上有鬼，都胆子大。爸爸少年时和同伴一起故意去碰鬼并验证鬼脚沾不沾地，他们手持米把长的杂木棍，在乌灯瞎火的村外小道上闲逛，鬼影子也没见，结果将本队的队长的脚给横扫了一棍。
于是，爸爸说长舌鬼是杜撰出来讲了玩的，奶奶的婆婆是刁难儿媳妇，受不了生活困顿才投河的，妈妈见到光头小子落水鬼其实就一水猴子，人来了当然往水里跳，而且它叫的声音特别像小孩哭。那个叫三宝的人呀，是中午累困，闭着眼睛把车给推翻了。
那我撞的煞气不是鬼闹的吗？你呀，纯属耳听八方鬼，小胆儿给吓破了！
长大后看了电影《倩女幽魂》，幽光明灭，跌宕起伏的情节令我毛骨悚然，但更多的是感叹女鬼小倩的悲憾鬼运和善良深情。人鬼本殊途，因爱而同道。再翻阅《聊斋志异》，形形色色的鬼。书中描述的最多最经典画面就是书生夜读，有美善女鬼推门而入，红袖添香，温言劝勤。很神秘而绝美，人鬼情未了。鬼怪神冥文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支，写鬼为写人间，去虚构一个更理想化的人世。人类的一切道德伦常都存于鬼的世界，鬼更多的时候是人生活的折射，也侧言死亡，或者也是人的存在的一种方式。
上月在《渌江大讲坛》听作家聂鑫森老师的讲座，他非常喜欢《阅微草堂笔记》，推荐大家去看一看。这也是一册鬼文化书，与巜聊斋志异》齐名。无奈天生胆子小，关于鬼怪的电影书籍仍是我涉及最少的，“鬼”字却是话语里言得最多的。
我们醴陵话中的“鬼”字，每个人每天都会说到，有时候还会说很多次。比如：你这个鬼，昨晚上打麻将又赢不少！鬼崽子，快点，上学要迟到了！莫鬼相样，我晓得你清白。这些鬼妹子鬼伢子，心肠又好………
“鬼”在我们的口语中代表一种诙谐幽默，熟络夸赞的语态，它诠释着机灵，聪明，古怪，可爱。能对你言个“鬼”字，语境明显亲切有嘉了。更有意思的是，如此忌讳的一字，还用作最亲热的称谓，表达最调皮的爱意。女孩子一声“满哥哥鬼吔”叫得情郎心花怒放，醉意朦胧。
湖南民歌《思情鬼歌》就是我们醴陵的民歌，小时候也听过只是不懂。歌词简单明了，通俗易懂，曲调则活泼火辣，情意绵绵，在民间广为传唱，已被列为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思情鬼歌》陶壁浅浮雕文化墙就在仙山公园的北入口，长150米的规模之大创全国之最，已成为醴陵风景线上的亮丽一笔。歌曲，一个“鬼”字将青年男女互相的爱称发挥到了极致，这首民歌几乎是用"鬼"字串联起来的，歌中不但把"鬼"歌唱得大胆直白，带有娇羞的味道，还有鬼灵精的戏谑。
想到这，我的恐惧开始丝丝消散。对呀，就听这《思情鬼歌》，以鬼镇鬼。门开了，一个头探入，我叫：你这只鬼，怎么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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