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里同一侧上下各有一枚磨牙——老家人谓之“老牙”——不知自哪天开始松动。再想牢固起来自然不可能了，几十年来自恃一贯而来的强硬姿态与大自然角力的结果嘛。
不痛不痒，只不过稍稍不方便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数月之后，松动变成了活络，摇摇欲坠，碍事且易招牙缝添堵，至于令舌头避之不及而相触互恨的情形那就更多了。但俩老顽固死活就是不坠不掉，乐乐呵呵就是流连不去，老窝所在呀，反正你拿我也没办法。哈，仿佛原本固守岗位的俩保安成了擅自脱岗，吊儿郎当的家伙，此时的大门岂不是成了厅堂里的老古董——纯然摆设。
从此，面条，馒头，烙饼，包子，饺子们进口便自动向右，交给口腔右侧的上下老牙给处理了，自然得仿佛嘛事也没有发生。好在满嘴的右牙尚犀利如昨，无一松脱，看样子至少在随后的数年里面对切磨咀嚼之需，坚守职司，没有问题。
如今的笔者说来也算一把年纪吧，自我认知属于那种祖祖辈辈住黄土高坡这疙瘩的草木之人，出身贫寒，卑微惯了。比如说，人大多在何种年龄，“老牙”何时开始松动，活络甚至掉落，说实话还真不知道，从来不去关注嘛，爱咋咋去好了。就像一个普通的消费者到了超市买了一把菜刀，一把擦子。如果允许且方便的话，买者大多会试试此家什是否锋利，好使轻便与否，你说有那种十分在意使用年限的主儿吗？
说白了，就是半辈子以来，很少去医院（包括过去的各式中医堂）。当然，前提是一直感觉自个儿的健康状态尚可，穷人的孩子贼结实嘛。平素呢倒是也很少头疼脑热手麻脚抽筋什么的，有了呢也是以忍为主，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呢。忍人忍事忍疾患，没什么不能忍的。
村谚道：地蝼蛄三条命，不怕土埋，不怕水淹，脚板子踩住拧一圈该送命了吧，可死过一阵子之后，还没等鸟啄，那厮又活过来了。凭的是嘛法宝呢？就一个忍自呗。
唠着唠着就走题了——乡谚谓之嘴里没有把门的了——赶快回来，继续说牙。
人这一辈子自打出生到七八十岁后的入土，共有两副牙齿相伴。通常情况下，不论男女，六至七岁时下颌的乳中切牙(中门牙)开始摇动、脱落，开始换牙。老天爷设定的机制是，每个乳牙牙根的下方，都有一个对应的恒牙胚。随着孩子生长发育，恒牙胚也逐渐发育并陆续萌出。恒牙在萌生过程中，直接压迫乳牙根，使乳牙根渐渐吸收，变得越来越短，直至完全消失。于是乳牙便开始脱落，恒牙逐渐长出。这第二副牙，从此开始成为伴随你我终生（提前脱岗那没办法）身体器官之一。成语“没齿不忘”的本意即，主要满嘴的牙齿还在（哪怕仅剩一颗），那对恩人曾经的帮助和抬爱就不会忘记。
对于那些掉落的乳牙，各地的民间风俗各异，据笔者所知，或埋入土中，或扔到水塘里，或随垃圾扔掉。而敝乡的传统习俗则是，扔到厦坡顶，或弃村外水井中，或置房檐窝（滴檐之水形成的小坑洼）里随它而去。各自嘛意思呢？不甚了了，不过大意应该是，新的上牙或下牙，或向上长，或向下长，祝愿其快快长出长全吧。人的乳牙上下各十，共二十颗，新牙（即恒牙）一般三十二颗，但只二十八颗，二十或二十四颗的也有，当然啰，极少。
掉落的那些恒牙呢，大部分人都会精心保存起来（万一牙齿主人是个大马虎的话，儿女就得注意点儿了）。为嘛呢？也简单，就是将来过世时一并入土，装入老衣的口袋即可。几千年来，国人一直有一个死后“全尸”的传统认知，牙齿虽小，那也是爹妈赋予且不可缺少的肌体零件，身体发肤的一部分呐，故而谨记收罗。按迷信的说法，人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结束的只是此世，还要转世下辈子的，那残缺肢体不就是残疾嘛。而按照现代人思维呢，人之出生堂堂正正，生命结束呢则干干净净，赤条条来去不带走一根草一颗齿，活一世奉献谈不上，至少不留些些无用东东吧，如此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原原本本多好。
与笔者老家紧邻的山西永济有一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古俗，夫妇成婚后，妻子要亲手绣一对荷包，送丈夫一只，自己留一只，但这荷包要很多年以后才会派上用场，因为它们是装牙齿的牙袋，人老后脱落的每一颗牙齿都要装到这牙袋里，最后一颗不少地随二人安葬，作为白头偕老的见证。
最后，以清人俞樾（俞平伯的曾祖父，革命党人章太炎的老师）的一则轶事结尾吧。俞樾，清代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其结发妻子姓姚名文玉，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姐。俞樾考取功名前，一直四处奔走教书，文玉在家侍奉老人，抚养孩子。总之，夫妻俩恩爱一生。有一天，多年艰辛操劳的妻子文玉堕齿一颗，俞樾细心的包好珍藏起来。妻子去世，他更是心痛不己。后数年，六十一岁时俞樾开始掉牙了，他将自家落齿与珍藏十五年的爱妻的牙齿收存在一起，埋而葬之，并作《双齿冢诗》以纪念：“他日好留蓬颗（长有蓬草的土块。一般指坟上长草的土块，亦借指坟头）在，当年同咬菜根来。残齿零落存无几，尽拟相从到右台。”大意是：将妻子生前掉落的牙齿与自己掉落的牙齿保存并寄埋，以备自己死后正式与牙齿的主人（即夫妻）合葬，用来纪念曾经的咬菜根日子。可以想见，这对夫妻合葬时牙齿零落，残存无几，但他们曾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其墓就在杭州的右台山，可为见证。
对了，白净的牙齿除了撕咬咀嚼之外，还是人之美貌的要件。比如说，“朱唇皓齿”一词，释义为鲜红的双唇，雪白的牙齿。多用来形容容貌美丽，多指女子。而“ 白齿青眉”呢，多指男子，除了指五官端正精致外，还指作风清白，行为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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