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五月初五，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一袭青衫，眉间似乎有着淡淡的笑，他摸了一把我毛茸茸的还没来得及长长的头发，眼中似乎盛了黑夜中点燃的万家灯火，有暖暖的光。

我费力地抬头，看见逆光中他的脸。他长得也就是那样，和常人一样，两个眼睛一个嘴，鼻子不高不塌，嘴巴不厚也不薄，总之一切都是寻寻常常的模样。然而我看着他，似乎看见了世上最暖的光。

“小乞丐，你可愿意和我走?”他蹲下来，我终于看清他，无所遗细。

自然是愿意的，甚至是求之不得的。

我年纪虽小，不过八岁，然而短短八载年岁，我却已经尝遍了那些人情冷暖。我好像世间一颗不知何处来的石头，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处。

“你带我走吧。”

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他的小尾巴。

六月初六还是六月初七，我记得不大清了，总之就是那天吧，他带我进了磬灵峰。

里面有很多的人，个个身着青衣，袖口细细地修上一朵白白的莲花。

然而我觉得只有他穿得最好看。

“庆元你——”一个有着白胡子的胖老头看见我的脸的那一瞬间，大惊失色，指着我眼神却盯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年纪小，然而也知道我是极不讨喜的。

于是瑟瑟地躲在他的身后。我抬头望他，我不管别人，我只希望他不要像那些人一样也嫌弃我，避开我。

“师叔，我找到她了。”他紧紧牵住我的手，眼中似乎燃了一团火，嘴角明明是笑着的，但是我为什么觉得他是哭的呢？

“这次换我，护她周全。”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然而我渐渐放松下来。还好他没有丢下我。也是，他都把我带到这里了，怎么还会丢下我。

“唉……简直是胡闹。”胖老头的手指抖了又抖，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他叹了口气，然后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我，却没有说话，转头就走了。

“小乞丐，跟我走，不要怕。”他牵着我的手，迈过长长的高高在上的台阶。山上雾气渐重，他的青衫渐渐染湿，在左肩形成一个很奇怪的形状，我抬着头盯着块水渍，越看越觉得像是一朵小花。

是春天桃树枝头的那一朵呢还是冬季梅树的那一朵呢？

我正想得入神，也不知道脚下走过了多少台阶，反正层层叠叠的，数也数不清。

他突然转过头，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笑意，他藏了很多光的眼睛就那样看向我:“小乞丐，你知道你叫什么吗？”

我想了想，突然觉得心头一阵自卑，我连名字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下，又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青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从此以后，你就叫洛凰。”

我是洛凰。

我是当今武林盟主庆元的唯一弟子。年方十六，却已将磬灵派的功法学得出神入化。当年十四岁就已经能够在我师父手中走过九招。

据说世间能在师父手中过九招的人不多，我这么年少的，只有一个。

人人皆唤我“天才”，坊间唤我“凰小姐”。

但这些都是虚名，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师父。

师父，师父。

师父。

我坐在桃花树下，看见纷纷的桃花瓣从树枝飘落，风一吹更是纷纷繁繁，就快要把我给藏起来了。藏在桃花下。

我看见那一抹熟悉的青色从我眼角掠过，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遍“师父”。觉得不够，又悄悄地念了一遍。

“凰儿。”他分明是看见我了，然而还是唤了我一声。我当初见他时，他身上还有丝丝少年的模样。这才几年过去，他天赋惊艳绝伦，推不过天下累累盛名成了武林盟主，人也变得越发的沉稳，就像是一个古井，人扔块石子都听不见声音看不见波澜。

但师父却格外宠我，我做错了任何事，撒个娇师父似乎就不会生气了。师父嘴上不说，但每逢外出，必回给我悄悄捎上很多民间的吃食玩物。

此刻我故意不发声，但还是拗不过他一声声的呼唤，抖落一身桃花，带着满身的香气朝他走去。

“师父。”

他的手伸到我的头顶，一如多年前摸我头一般，“多大了还这么毛躁，以后小心没人要，”他的手中多了一瓣似乎半透明的桃花瓣。

我看着他，又是逆光，又是那微微勾起的唇，就像好多年前一样。

心里突然像是突然炸开了五颜六色的烟花。噼里啪啦的，从心脏伊始，顺着血管，走过我的骨骼，最终炸便全身，于是全身都酥酥麻麻的，既舒服又难受，不对，总归还是舒服的吧。

我傻傻地站着，一下子什么都忘了，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还愣着干什么，都滚成泥猴了，还不快去洗洗!”

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个熨帖的人，八年前把我从实在难以言述的悲惨境地中带出来，手把手教我武功，使我扬名于江湖。于我而言，师父是我的福星。

但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回过神，看见师父越走越远的身影，低头看见自己依然是如图小女孩一般的身体，头一次因为外貌自卑了。

七月初九。我十八岁了。

我偷偷进了师父的密室。

他这些年看着我，似乎越来越满意，但又似乎越来越不满意。

他的这个密室，是我有一次无意间发现的。这两年，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了。

我控制不住地去想师父，他的声音他的眉眼，他练剑时喜欢在那棵桃树下，他作画时总要先微微挽起长袖，他开心时眼角微微下垂，生气时反而会笑……他只是发出一点点的声响我也会控制不住地偷偷去看一眼。

我就像是一个变态，觊觎着我的师父。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桃花树下啃着桃，看着师父渐渐走近的身影，突然意识到，我大概喜欢上我的师父了。

喜欢，是男欢女爱的喜欢。

是师徒乱了纲常的喜欢。

这个密室布置得像是一个少女的闺房。

鹅黄色的帐子，水粉色的薄褥。梳妆台上甚至可以看到一盒已经干了的胭脂。一支翠绿的发簪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胭脂前。

一切就好像主人刚刚离开，马上就回来一样。

好生奇怪。

我慢慢地踱着步，看来看去这就是一个少女的闺房啊。

师父竟然还有这等癖好?

突然发现案头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画，我好奇地走过去，却如同雷劈。

画面中是个衣衫翩翩的女子。青丝如瀑黛眉如画，双眸中仿佛含了洞庭湖的无尽秋波。

一介凡人却仿佛天外谪仙。

然而她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却连窃喜的心情都没有，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蝇头小楷:吾爱落凰小像。

落凰落凰。

洛凰洛凰。

她不可能是我，我清楚地知道。

我没有她那样的眼神和气度。

一模一样。

那她是谁?

她是落凰，那我又是谁?

我的眼泪蓦地落下，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又看了看这密室，突然觉得这就像是一个牢笼，它逼得我快发疯。

逃!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想要找到师父问个清楚，未曾想在胖老头的房门外听到师父的声音。

他们似乎在争吵，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只听见胖老头激烈地说了一句“她不是落凰，落凰已经死了，为了保护你死了!你为何要如此执着……”

“……不，师父她没死!她就是师父的转世!我的卦象不可能出错!”

什么师父……

什么转世……

什么卦象……

这些都是什么?

我楞楞地站在门前，连他们什么时候结束了争吵都不知道。

我看见师父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懊悔惊讶痛苦的神色。

“师父……”我怯怯地喊了声。

他向我我走近，我突然想，他是因为落凰，还是洛凰，才这般呵护我？

我猛地后退一步，突地一笑，“师父，洛凰还有功课没有完成，洛凰先告退了。”

身后隐隐传来师父的呼唤声。

我去了藏书阁。

我找到磬灵派的纪年史。

落凰是上一任的磬灵派圣女，而我师父庆元，就是她的徒弟。

落凰啊，似乎是一个传说，早早地就爬到了武林的巅峰，即使收了庆元做弟子，也堪堪不过大了庆元十一岁。

师父也不过大我十一岁。

落凰和庆元，我和师父。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如出一辙的复制。

我不禁又想到了那幅画上的字:吾爱落凰小像。

师父他，自始至终喜欢的，深爱的，宠爱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落凰，而不是洛凰。

那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是谁？

我真的是那个落凰的转世？

难怪当初我名“洛凰”武林都为之震惊，难怪我时不时地会听到类似于“到底不是那个落凰”这样的话，难怪啊难怪。

所有人期待着的，大概都是那个传说落凰吧。

可惜，落凰，终究是落了。

七月十五。

我离开了磬灵峰。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正值午夜，所有人都睡得深沉。我偷偷地潜到师父的门前。想了想，还是靠着他的门靠了两个时辰，脚都麻了，终于飞身离去。

自那天后，我们师徒就像是遵守了最好的默契一样，对所有的事情绝口不提，也默契地不再说话见面。

所以我走，师父也不会有所留念的吧。

从此江湖大概只是我一个人的江湖了。

三年后，三月初三。

我早已隐居在民间许久，像是世间最寻常的女子，没有什么师父，没有磬灵峰，没有洛凰。

我是雪儿。

我仿佛又回到了乞丐的那段日子。

没有了过去和未来。

日子平静如水。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绣娘。隔壁药房的儿子对我爱慕已久。

我上街买了菜买了肉，准备今天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

街边的茶棚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很多走江湖的人。到处都在议论纷纷。

我顿了顿脚步，随后嘲讽地勾起唇。

我早已抽身江湖许久，这些事，都与我无关了。

“听说啊这次修罗宗势头不小，连庆元都出来了呢……”

“是啊是啊，好像庆元自从三年前痛失爱徒后就再也没有出过磬灵峰……”

“……唉，说起来这个庆元前辈也是蛮惨的，先是死了师父，后来又没了徒弟……”

“我听说啊他那个师父啊就是为了救他才死的呢……所以他那个徒弟也叫洛凰……”

“唉……”

我怎么了。

明明我想要离开的，可是偏偏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却挪不开脚。

原来自己的失踪对外宣称是死亡吗？

也罢，现在的自己，和死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回去做了菜，却如同嚼蜡。

三月十八。

我最终还是去了元山。

江湖各大门派都驻扎于此。包括磬灵派。

这次修罗宗来势汹汹，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结果一张口还是摄人的獠牙。甚至较之多年前的那场战斗更加凶恶。

我去，是因为师父受伤了。

我这些年，做梦都会梦见师父拿着桃花瓣的手，喝酒时微微颤抖的喉结。

我对师父，已久熟悉入骨。

再次看见师父，仿佛恍然一梦。

他较三年前竟又老了很多。

他依旧穿着一袭青衫，然而脸色苍白得很。

我站在他面前，突然掉下了泪。

那是我的师父。

我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人潜入，却不曾料想师父竟在黑夜中依旧睁着蓄了光的眼睛。

我一靠近，他就知道是我了。

“凰儿。”

我在。

但没有吭声。依旧是头也不回地走掉。

但我天天去见他。

师父的伤终于渐渐地好了。

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师父再一次上了战场。

三月廿七。

我从没想到我会死在师父的怀里。

我想着师父的伤还没好，就偷偷跟了师父，谁曾想那兵荒马乱中斜射而来的血滴子。

我飞身上前，替师父挡下了。

好痛啊。

我看见师父突然哭出来的眼泪。

耳边的声音渐渐离我而去。

“你怎么这么傻……”

师父，我也觉得我傻。

我摸着师父的手，然后拼劲所有的力气咬住了师父的虎口，好像出血了。

师父，你看，我不是落凰。

落凰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师父，这样你记得我了吗?

我以为我离了江湖，原来它在这里等着我呢。

我是庆元。

我的徒弟，师父都死在我的怀里。

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师父仿佛是个仙人，收我为徒的时候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冷意，然而待我的确是极好的。

我对师父，甚是崇拜。还有一丝不明的情感。

有一天，师父喝醉了，在桃树下轻轻唱着歌。我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柔顺的长发，不由趁着她熟睡时亲了一下她的发。

有淡淡的香气。

是师父的味道。

后来，修罗宗扰乱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师父虽说冷颜冷脸，却心里比谁仗义。

后来……因为我，师父中了偷袭而来的血滴子。

我在师傅死后缓了一年，终于接受师父已经死了的事实。

后来我找到了凰儿。她和师父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转世之说，我只不过为了留下她。

她越长越大了，却也和师父完全不同。

她是一个可爱的少女。

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在有一天发现我的所有秘密。然后以极其决绝的方式消失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我知道她来了。

但我没有留住她。

我以为她又像之前一样，闹闹脾气。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罢罢罢，不说这些了。

我现在怀里抱着洛凰，看着她将我的手咬到鲜血淋漓，却没有了一丝丝的痛意。

她的眼睛闪着光，很执拗。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眼中也是有着这样的光，她对我说:你带我走吧。

她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她的脸和师父的脸渐渐重合。

我自己竟也分不清我怀里的这个人，是师父还是凰儿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江湖可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