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一定要清楚，他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中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伤害。”孙平英俊的脸上此刻的表情说明，父亲的病，对他也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在楼梯的尽头，他们进了右边第一个房间。方楠觉得，这里更像是一间餐厅，而不是一间卧室。墙上和天花板上镶嵌着华丽的神色木质装饰，散发出一丝柠檬的味道。一个巨大的衣柜夹在两堵墙之间。一张巨大的桌子占领了房间，甚至挡住了远处的哪张病床。一个地球仪放在桌子旁边的黄铜架子上。两张椅子摆放得很整齐，在这里喝喝红酒，聊聊天，就像所有有钱人做的那样。床旁边是另一种椅子----轮椅。
他俩走进房间的时候，床上的老人把头转向他们，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俩，那眼睛就和他儿子的眼睛一样清澈。
“父亲，这是方楠小姐，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姑娘。从现在起，她就是你的护士了。”
老人并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的右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是在做鬼脸，而另一半却显得很正常。这是典型的中风征兆。他的右臂好像被东西吊起来一样，抱在胸前，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从方楠的角度看过去，他床单下的腿显得还比较正常，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也许他整个右半身都瘫痪了。
“他的药在这里，”孙平指着床边的一个小柜子，“这个药的作用是治疗心绞痛。如果他疼得厉害，吃药也无法缓解的时候，这里还有吗啡，注射器，酒精和纱布，总之你需要的一切东西，尽量让他不难么痛苦。”
“我明白。”她说。
孙平慢慢地走近病床，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老人的手。病人的脸上露出衣服扭曲而狰狞的表情，他紧紧地拉住他儿子的手。
“我相信你会喜欢方楠护士的，父亲。”
老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点了点头。
“好了。”孙平说。“剩下的时间就留给你们两个认识一下吧。”他走到门口，转回身来。“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把你的行李安排好。我相信达叔已经办好了。你的房间在大厅的尽头，右手边。今晚七点吃完饭。到时候你就能和家里的其他人见面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他是个好孩子。”病人说。
这声音吓了她一条，她本以为他是不能说话的，因为从她进房间起，他就什么都没说。还有他的声音微弱，气若游丝，像是某种昆虫的声音。她不知道因为什么，身上感到了一阵寒意。
“是的，他很出色。”她说。
“他……他对我很好。”老人补充道。
方楠站在他的病床旁边，低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这个病人曾经也是一个像孙平一样器宇轩昂的强大的男人，尽管现在的他被疾病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带着一种专业的微笑，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老人了，“我看得出，他的确做得不错。”
“他把那些酒店经营得也不错。”
“那些？”她问道“不止那一家吗？”
“四……”他说，“还有三家……都是江州最好的，还有餐厅。”
“那我得去尝一尝。”她笑着说。
突然，老人抓住她的手，就像他抓自己儿子的手一样。他的手又热又干，就像一块在阳光下暴晒的皮革，黑而粗糙。
“你觉得我疯了吗？”他说。
她对话题的突然转换有些困惑，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那我应该怎么想呢？”
“我并没有疯。”
“嗯，当然没有。”
“我脑出血，就像你知道的。我的心脏也不好。但除了影响到我的活动……并没有其他的伤害。我是说我的头脑----我的头脑还和年轻时一样好用。”
他说得很急切，很快就精疲力尽了。他那干巴巴的、沙哑的、带着粗大颗粒感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在说最后几句话时，几乎都要听不见了，只是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别担心，有很多人完全康复了。”
“他并不这么认为。”
“你说什么？”
病人说：“他认为我疯了。”
“不，他不会的。”
“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事情，他都不相信。”
她微笑着，稍稍加了些握着他的手的力度，关心地拍了拍，“你放心，不会的，如果你的儿子认为你疯了，他在我来的时候就会告诉我的。我可以想你保证他并没有这么说过。”
他的眼睛在方楠的身上打量着，仿佛想要读懂眼前年轻女士的心思，努力让自己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个老人一点也不疯狂，他看起来如此狡黠，仿佛可以看穿世上的一切。
“但是他不会相信那把刀！”他说。
冲击一切的暴雨裹挟着隆隆的雷声，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已经把窗子变成了一道水幕，这场雨来得猛烈而突然，外面很快变得汪洋一片，此时的方楠觉得，自己好像乘在末日的方舟之上，准备迎接灭顶之灾的降临。
“那把刀是什么？”她问。
老人再一次盯着她看，仿佛在确认什么事情，他什么都没说。方楠觉得有些尴尬，她觉得自己应该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或者干脆换一个话题，这时老人又开口了，“我不想被人可怜了，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每天面对他的那个表情，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废物！”
“我想，他不是在可怜你，”方楠说，“你在对抗一种你根本没法控制的疾病，就这种毅力就够让人钦佩的了。”
“我没疯吧？”他问道。
“你当然没疯了，正常得很。”方楠说。
老人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因为他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有人想用菜刀砍我！”
“什么时候？”
“就在三个星期前。”
她不知道为什么孙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看得出来，这件事一直在折磨这个可怜的老人，对于治疗来说，心理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不得不考虑进去。
“你是在哪看到的？”
“当然是这里。”
“在这所房子里？”
“是的。”
她感觉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头升起，她觉得眼前这个老人可能是产生了幻觉。
方楠说：“也许这只是个梦。”
老人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坚定，“我看到了那把刀，有着锯齿状的边缘。我吓得大叫起来，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半边身子之外，一切都是好用的，我的声音很大，当时把那家伙吓坏了，不管他是谁，总之把他吓得够呛，他就逃了……但是我看到……我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里看到了那把刀的锯齿边缘。”
他说得又急又快，已经精疲力尽了，头也低了下去。
“那……是晚上发生的吗？”
“是的，”他喘了一会儿气接着说，“尽管我每天都睡得很晚，但还是睡不着。”他抬起那张褶皱牛皮纸般的脸望着方楠，“我讨厌每天靠吃药才能睡着！”
方楠觉得，心平气和的分析是处理老人臆想的最佳方式。“在这里并没有人想要害你。”她说。她以前也护理过中风患者，所以知道如果一直否定他们，只会让患者更加紧张和怀疑，幻觉也会越来越重。
但为什么孙平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呢?她的确是一名出色的护士，但也没法一下子就看出患者有精神问题。但是现在，孙平没有说父亲遇到刺客，也没有说自己的父亲有幻觉，对于这两件事，她更愿意相信前者。
“没人要害我？”他点了点头，“这里有些家伙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的语调平静得就像是屋里那张巨大的桌面。
“这里，你是说住在这里的人？”她问。
“是的，这里。”
“谁？”
“今天，你就会在餐桌上遇到每个人，”老人说，“你仔细看看他们。”
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因为他已经听出了方楠语气中充满了怀疑，不管她的职业素养有多高，也不管她的同理心有多强，他听出来了，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这次谈话结束的不是这么尴尬。她觉得，自己不能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继续迁就他的妄想，因为他的岁数大到可以当自己的爷爷了。然而，他的被害妄想又令方楠感到十分不安。方楠纠结着，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一个身处妄想中的病人，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现实，这让她感到头疼。她是一个极度现实的人，她觉得自己没法应付那些白天和夜晚都在做梦，企图通过这些来逃避生活的人。
当然，她自己也没有什么梦想，也许有过，但她已经全都忘了。
“那好吧，”她说，“如果您暂时不需要我，我想去换件衣服，梳洗一下。”她指了指床头的一个按钮，“这个可以联系到我，是吗？”
老人点了点头。
“如果你需要我，就按铃。”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姑娘。”
她停下来，转过身又向他走去，好奇地歪着头，想听他说些什么。
“你知道平安夜那晚的事吗？”他问道。
果然是她预想的那种荒唐的问题，这个问题问得她浑身难受，又不得不微笑着说，“怎么了？”
“你不知道圣诞前夜这所房子发生了什么事？哪怕一点？”
他吃力地把身子往上挪了几寸。他的身体颤抖着，脖子上的肌肉都绷紧了，血管都凸了起来，甚至可以看清他动脉的搏动。
“恐怕我不知道。”她说。
“等你知道了，就不会再怀疑我了。别把我当成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头，痴呆的老头，别像孙平那样，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你知道了圣诞前夜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会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语速比刚才快了些。
但是老人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而她却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便不一句话也不说了，脑袋歪向一侧。
她离开了房间，沿着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间，听着暴风呼啸着穿过大宅的屋顶，心里充满了不安，她喃喃自语，“这些人的生活中到底酝酿着什么样的风暴？”
当她到达自己房间门前的时候，已经不再这么想了，他只是个老人，病得很重，他只是在说胡话，就是这样，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她的背包里有五千块钱现金。这是她第一次开始真正的独立生活，第一次远离那该死的福利院。
只要她认真做她的工作，什么也不会发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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