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四十岁那年,打算生二胎。
大姑接电话的时候,家庭聚餐刚开始。 “二女,你不要犯傻。”她“腾”的站起身来。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你都四十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还没操劳怕吗,值得吗?”大姑严肃告诫。
大姑比二姑大四岁,这会儿她孙子都满场跑了。
“姊妹几个,你最受苦,别折磨自己了。”大姑劝着劝着,声音哽咽,眼泪啪啦啦掉。
大家吃惊的盯着她,大姑抹抹泪,反身进了卧室。
那顿饭,愁云骤起。
“过两天,我要去趟浙江。”一个多小时后,大姑红肿着双眼走出卧室。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十年前,大学毕业,我独自坐着绿皮火车去江浙,看望几年都难得见次面的二姑。
我嘱咐她不用接我,地址告之我就行。二姑非要坐车去县城车站,亲自接我到家。她租住的房子离她上班的螺钉厂不远,周末才回县城的家。她在厂里打螺钉冒。厂子里轰鸣着切割机的刺耳声,空气中飞舞着飞溅的微尘颗粒。二姑戴着厚口罩,手臂套着长长厚手套,招呼我先去周边转转,说厂里空气不好。她得完成既定工作量,才能下班。二姑做事干净利落,早早收了工,带我去菜场买了一大堆当地的海鲜时蔬。
那年二姑不到四十岁。一进家门,换下工装,打开CD。她动作连贯,我竟莫名感动。二姑笑着对我说:“你姑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歌,几十年了,从没变过。”
身材修长的她换上长长的连衣裙,跟上班时判若两人。晚餐做好后,她习惯性冲个热水澡,化简单妆容,再跟家人围着饭桌吃饭。
二姑样貌出色,追求时尚,是有名的。早在九十年代,乡下人不知染发为何物时,她一袭酒红色大波浪卷儿,高挑个儿,大家误以为是电影明星,不敢正眼瞅她。
那时二姑正跟男友拍拖。
在此之前,二姑结过婚,对方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用现在眼光看很man,有男人味。母亲偶尔忆起,还会称赞他的为人处事。可惜,这段婚姻持续时间不长。他俩生过一个闺女,小姑娘不幸发生意外。自此,两人深陷痛苦自责,几年都走不出阴影,最终离异收场。
二姑离婚,回了娘家。虽结过婚,但姑姑漂亮能干,自带光环,不久,媒人又络绎不绝。
第二个交往的男人,是当地手屈一指的木匠工,高大帅气丝毫不逊色于前夫,他皮肤白晳,比前夫多些俊气,没有婚史。男方父母认为他们儿子的条件好过二姑,即便男人不同意,二姑还是提出了分手。她说说父母干预太多的婚姻,迟早会出问题,他现在虽不在乎,谁能保证以后呢,太累。
有过婚史、恋爱不成的二姑,抗不住流言蜚语的压力,决定外出打工。那时,她的识字水平仅限于听音乐所得。
二姑喜欢听音乐。
“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采下谁先尝……”邓丽君清脆婉转如百灵鸟般嗓音,大清早传进儿时睡眼朦胧我的耳朵。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韩宝仪甜美嗓音,整个上午在空气中飘荡。
这时的二姑像个舞蹈演员,家是她的舞台。
她早早起床,打开磁带播放机,音乐声响,满屋子欢快。她搽雪花膏,涂口红,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大波浪似的卷发高高挽起。镜子前的她靓丽时尚,美丽动人。
梳妆完毕后的她像只扇着彩色羽翼的蝶,绕着厨房、大堂、闺房满场飞,整个屋子都晕染着快乐。
二姑会做饭。
那时爷爷走南闯北,跟五湖四海的人打交道做生意,家里全国各地的人儿来来往往,人多口杂,二姑无师自通烧得一手好菜,还说得一口流利普通话。
几个小姑的婚宴,都是二姑关自主厨。她说:“钱我不多,给妹妹们做顿出嫁饭是应该的。”以至村里人红白喜事,要请她当主厨,二姑一般都不答应。
二姑上学的年龄,正值贫困。爷爷迎政策,做生意,东奔西跑。家里姊妹众多,处于中间位置的她自然落得在家带弟妹。一天学都没上。这是二姑一辈子的遗憾,也是爷爷奶奶一直觉得亏欠她的地方。
没上过一天学的二姑对音乐天生热爱,一听到音乐声她全身带劲儿,跟着录音带学唱歌,跟着歌词学认字,听着音乐想象外面的世界。
见证一个女人青春靓丽时光的,往往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是家族里面最大的孩子,二姑熠熠生辉的美丽青春,小我十几岁的表妹自然难得体会。
爱好音乐的女人, 骨子里浪漫,而一个浪漫的女人,命运多少有些坎坷。
浪漫点燃梦想,也侵蚀正常人生。
二姑二婚的对象,全家反对。这段婚姻,她远嫁他乡,开启了磨难的二十年,爷爷直至去世仍心绪难平。
二姑父年轻时,“臭名远扬”。 他是江浙地带某处霸道青年头头,喝酒斗殴样样全,浑圆的胳膊膀子刻满刺青,却生得一幅好皮囊。他天庭饱满,鼻梁坚挺,面相一点儿也看不出邪恶。
二姑沉迷于他的时候,他正和父亲来我们这边创业。他外表英俊,干活麻利,还是店主的大公子。在店里上班的二姑,被他深深的吸引,哪里清楚他因打架斗殴被迫闯江湖的经历。充满幻想的二姑,一头栽了进了温柔乡。
恋爱时,他满足二姑对爱情的所有幻想,年轻,未婚,帅气多金,独宠二姑一个女人。
不论家人怎么反对,这桩外地的婚姻,二姑铁了心要嫁。在我们这边待了不久,二姑告别爷爷奶奶,告别一家人,跟姑父回了他的老家。
婚后,二姑父犯浑的本性暴露无疑,他仗着不错的家庭条件吃喝玩乐样样不离,耍酒疯、赌博、欠债样样沾。二姑生老大时,他经常赌博酗酒,夜半不归。
二姑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小不点儿的婴儿。没人管她是否饮食适应,远离娘家是否难受。三更半夜,他才拖着浑身酒气的身子回来。
身处异地的她,语言不通,交通不便,没人倾诉。她不知如何摆脱处境,更不敢将悲惨的状况倾吐给娘家人,因为婚姻是她自找的。
她患上了肺结核,几年后回家,家人看到她的病情,才知晓她的婚姻真相。
最风华的年纪,二姑为了爱情倾其所有。
这次,她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家里人都认为她二胎的想法简直是疯了,尤其是大姑,她一再劝解二姑,不要犯傻,她要亲自过去考查。
大姑回来时,态度有了缓和。她说二姑父没有了以前的霸道、混蛋。越年长性格越和气,如今他迁就二姑,想尽设法取悦二姑。这不,饭不要二姑做了,说要生个二胎他自己亲自养。
在他俩四十出头的年龄,二姑生了第二个姑娘。
如今,年近五十的她,小女儿如春笋般拔节生长,她微信视频语音聊天玩得转。对新鲜事物依旧好奇,对音乐不离不弃。爱穿高跟鞋、爱涂口红、爱唱歌,身材匀称,像对待约会似的进行晚餐。
二姑追逐梦想,勇往直前。她识字不多,却有勇气远嫁他乡。她不愁工作,同样工种薪水总比别人高,她事事争先,干活比别人多。她以美女的身份自我认可,严格对待自己的着装打份。
她幸福吗? 似乎算不上,她总是家里最操劳的那个,婚前是,婚后更是。她在厂里干活,累得抬不起头的时候,她老公正沉迷赌桌酒肆。她聪明能干,却因老公的过失,一次次错过提升生活质量的机会。曾经跟他们同步的朋友,早已家财万贯。
那她幸福在哪里呢? 是外表粗犷,憨厚老实的前夫,还是勤劳帅气的前男友?
都不是。
她把幸福交给了一个正常价值观评判下几乎不务正业的男人。她的幸福又不全是交给了她,而是交给了自己。
浪漫的女人,生活治得了她!
姑姑偶尔笑着叹息,“我要是念了书,比现在肯定强多了,说不定有多美好呢。”
多年后,当姑姑们谈论二姑为何一头栽进二姑父手里时,二姑说:“他再犯浑,好吃懒做,但他尊重我;他从不沾桃色,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除了他妈就是我。”
二姑微微笑,说着,说着,鼻子发酸,眼眶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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