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担心自己,还没老就会忘了熊老师。
这可是我从小学毕业起就开始担心的事情。毕业晚会上,我哭得一塌糊涂,忘了作为一个班长应有的矜持和稳重,趴在美英——我的同桌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别哭了哦,我们还是会见面的哦,乖,不要哭了哦。”她像个温柔的小母亲,抚摸着我,低声安慰。
泪眼朦胧中,我抬头看了看舞台中央的熊老师,“哇”地一声,再度把一张泪脸埋进她的肩窝,美英瞬间红了眼圈,既心疼我,又心疼自己身上刚穿上的新裙子。
爱上熊老师,一点也不难为情,班上有一大半的孩子都像我一样爱他。
这个怪有趣的“老头”,没到五十岁就有点驼背有点秃头有点近视,似乎很得意孩子们这样爱着他,经常两手叉在腰上,站在讲台上,神气得不可一世。可是慢着,话才刚起了个头,他那骄傲地翘上去的嘴角就一点,一点地弯了下来,温顺地铺展开来,连着眉毛连着胡子,如果凑巧那天有胡子的话。
“ 哎——,别卖关子嘛,熊老师!”下面是一片嘘声。
我们怪着急的,开始拍桌子敲椅子了。这节课眼看着没多少时间了,可他在结骨眼处,居然不依不饶地停了下来,难道又是一个:“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这可真要命。
教室旁边就是他的家,从那个小窗口,飘来一阵阵煎蛋的香味。
一间小得有点局促的房子,被师母拾掇得很像模像样。
“老师饿了哦——”他摸摸肚子,做出一副哀求的表情:“再不去,你们的师母把鸡蛋全吃完了哦。”
有高尚的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熊老师,你继续给大家讲吧,我去帮你拿早餐。”说着,不等他回绝,一溜烟地冲出教室了。
熊老师扮了一个怪难看的笑脸,无可奈何地望向我们:
“话说林冲——”
他的《水浒传》,断断续续讲到第一十二回合了。
这一幕,是二十多年前,在武水河畔那座学堂里,在我们惯常的晨读课,是我们131班共同的记忆。
我们的师母也可爱得要紧,她没让那女同学两手空空地回来,那女孩子怯生生地在教室门口站着,手里举着一个鸡蛋:
“报告——师母说,只有一个鸡蛋了,要你赶紧去买四十二个鸡蛋回来。”
班上四十二位同学都咧嘴笑了,我笑得有点心虚:真是好师母,如果她知道,知道我这么爱熊老师,她还会这样好吗?
我是怎么爱上熊老师的呢?
是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熊老师有点斑白的鬓角,我偶尔看到,就爱上他的吗?
还是那一天,熊老师讲《爱丽丝梦游仙境》。他很认真地学着那只兔子,在讲台前一蹦一跳,笨拙的样子把大家逗得前俯后仰,就是在那一刻,我爱上他的吧?
也有可能,是我因上课看小说被他没收了,便在作文本里挖苦他,嘲笑他有着鹰一样的眼神,猎犬一样的嗅觉,却仍喜欢做一只狡猾的兔子。他居然很得意,在作文课上把我的文章当范文念,就是那一次,我爱上了这个有趣的“老头”?
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能记得的是,因为爱着熊老师,我每天都用不着母亲催促,很自觉地早起去读书。沿途看见带露珠的喇叭花,会很细心地摘下来,用狗尾巴草窜成一串,放在讲台前。
其实我是想把它戴在熊老师的脖子上。
熊老师一定知道我爱他爱的要紧,他当班主任两年,我一直是他的班长。
这一点,很让一个调皮的男生不服气。
我从这男生跟前走过。他挺爱和一群男孩子大大咧咧,伸长胳膊伸长腿地站在走廊的过道上,每次从他跟前走过,几乎就是从他的眼睛鼻子底下走过。
“母老虎——”
我停下脚步,站住了。
“纸老虎——”
我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其他男生在一旁捂着嘴“嘻嘻”地笑,他脸红了,转过头去,对另一个男生说:“纸老虎。”
那个男生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
我笑了。
哦,原来爱上一个人,做“母老虎”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爱上熊老师我家的庭院里长着一颗葡萄,是当时比较少有的白葡萄,很香很甘甜。暑假里,我天天在树下巴望着,巴望着这葡萄快点熟透,好给熊老师送去。
那次把葡萄送过去,熊老师很开心,特地留下我吃饭。暑假里,他两个在外地寄读的孩子回来了,就在我们暂时空出来的教室里安了家,把小饭桌从小屋子里搬了过来,又用几张课桌临时拼凑了两铺床。
我很新奇,告诉他的女儿,那个只比我大一点点的姐姐,她睡的那个地方,就是我的座位。
“那我们上去蹦两下。”
说完,她就拉着我的手,使劲在那个简易床架上蹦起来。
熊老师站在一旁,笑咪咪地一边看着我们玩闹,一边倒水为师母洗头。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清香。
要吃饭了,他叫师母:“我的采茶姑娘——”
我惊奇地有点合不拢嘴,他们一家人笑了。师母告诉我,他们是下放时在茶厂里认识的。
做了多年的知青,别人都陆陆续续返城了,就留下他们俩。后来熊老师考上师专,到城里做了小学老师,师母一直在乡下的茶厂,因为身体不太好,基本上就病休在家了。
他一定非常爱他的“采茶姑娘”,他家墙壁上的镜框里,都是他为师母拍摄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是师母用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独独露出一双眼睛,笑意盈盈的眼睛,很怪趣,有一种无言的美。
那个暑假,我一没事,就爱往学校跑。我和那个小姐姐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有一次,两人在学校操场边的树荫下,说着知心话。
我很郑重地告诉她,班上好多女孩子都喜欢她爸爸。
姐姐笑了,很骄傲:他是最好的爸爸,像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暗自激动了很久,我甚至顾不上追究其间的语病。
对呀,我为什么这么爱着熊老师?就是因为他像一个孩子的缘故。要毕业会考了,他突发奇想,要组织大家去乡下一个叫“双龙洞”的溶洞探险。
“去吧,不去你们会后悔的啊!徐霞客当年就去过,他的游记里还有记载哦。”
大家在他的鼓动下,凭着几个手电筒,和一壶柴油,举着火把,在洞里连滚带爬摸索前行了一千多米。
黑暗中,奇形怪状的石笋石柱雪白发亮,是我此生头一次看到的异景,印象特别深刻。
多年后,那个溶洞被开发成一个叫“龙洞烟云”的景点,我随着如织的游人下到洞里,再也没有当年的兴致。
现在的熊老师应该真正老了,我有二十年没看到他了啊。
最后一次去看他,是我从长沙读完书回来,我特地跑去告诉他,我在湘潭找了份工作。
他正忙着收拾东西搬家,这个学堂,终于为老师建了一栋很漂亮的宿舍楼。
我们站的地方都没有,满地都是书。他趴在地上,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是《简爱》。
是我当年在他书柜里无意找到,最喜欢看的一本书,他还记得。
我的心“砰砰”跳了一阵,这个可爱的老男人,你不爱他还真不容易。
那一年,我以语文满分的成绩被县一中录取,而我们这个班级,为学校创下被县一中录取的最高纪录。
当我终于像他一样,成了一名教师后,我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我以为他是到深圳去了,我知道他有一个孩子在那里。
后来,美英在电话里告诉我,熊老师不安于安静的退休生活,也不顾及儿女的竭力反对,乐呵呵地把自己折腾成“背包客”,一人云游天下去了。
这个年近七十的老男人,仍率性得像一个孩子。
我如果还没老就忘了他,该怎么办?
爱上熊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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