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字稿
我们接着听第二段。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孟子给公孙丑讲完了勇的不同境界以后,公孙丑就接着追问说:那么您所说的不动心,与告子所说的不动心,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从这儿开始就进入比较拗口的地方了,很有难度。但是你仔细琢磨你会觉得特别有意思。就是孟子说,告子曾经讲过“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什么意思呢?用大白话翻译就是:你说不清楚的东西你就别再想了,别再整天去琢磨它了。这叫作“不得于言,勿求于心”。
告子是什么样的人啊?告子是道家那一派的人物。大家如果读过《庄子》就知道,那个人往那儿一坐,叫“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道家人物所追求的是“枯木槁灰”这样的生活状态,外界的环境的一切存在,我不去打扰它,我不用非得改变它。不得于言,你说不清、不能够表达清楚的东西,勿求于心,不要费劲拿脑子去琢磨。
“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如果你不得于心,你的心力不足,你心中没有这个志向,你不想干这样的事情,别给自己使劲打气,别给自己一个劲儿地加油。一个劲儿地加油鼓劲,那是儒家的做法。儒家喜欢给自己打气,道家不需要。
所以告子说的是:不要对外界产生那么多打扰,你就自己自由自在。外界的环境就那样,我接受,我完全能够跟它完美地相处。我不愿意做努力,我既不愿意在心上努力,也不愿意在气上努力。这是告子的不动心。
但是孟子怎么评价呢?孟子说“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就是如果你心中没有心智,不想干事,你不给自己打气,这个没问题。“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但假如你觉得说不清楚、不能理解的东西,你就不愿意再动心去好好想这个问题的话,这是不行的。
为什么呢?“夫志,气之帅也”,你心中的这种心智是意气的领导。帅,就是它会带领着意气。“气,体之充也”,就是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气,你没有这个干劲,你的身体就没法充满。什么叫作气?有一个词特别合适,就是干劲。你如果把气简单地理解为干劲,这个事就通了。
一个人有心智,他会有干劲。一个人有干劲,他的身体才会有力量,他才会愿意做事情。“夫志至焉,气次焉”,你得先有一个远大的志向,你再有那股干劲。
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这句话不太好理解,孟子所强调的是说:我们是要先有一个志向,先有一些要做的事情,然后你才会调动自己内心的一股气。这个气就是你有干劲,你愿意去行动。所以“持其志,无暴其气”,你应该先发动你内心的志向,先找到自己的理想,而不要先把那个干劲鼓得那么足。
这话怎么理解呢?就你想想看,假如你没有志向,你只有一股气,你每天都很躁,你说我得干点事,我必须为这个社会做点贡献。做啥贡献?不知道,没有想法。一天到晚地给自己打鸡血,这种状态就叫作“无其志而暴其气”。
或者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持其志就是你要保持自己的道德理性;无暴其气呢就是不要让自己的感性泛滥,意气用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你看那些搞传销的人,或者打鸡血式的培训,那个画面好吓人,一群人拍手拍手拍手,拍得要疯掉了。说“要发财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全场喊这个口号。他们要干吗呀?志在哪儿呢?那个志向在哪儿呢?没有,他们就是一个简单的气,说我要发财。但是你想要为这个社会解决什么问题?你有什么理想?没有,我就是想要发财。这个叫作“持其志,无暴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你看不但咱们听不懂,公孙丑当时在当面就没听懂。公孙丑说:您前面刚说“志至焉,气次焉”,你不是说一个人志向到了以后,那个干劲就来了吗?那个气就来了吗?那你现在又说“持其志无暴其气”,不要让这个气变得更过分,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度怎么把握呢?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壹是什么呢?壹就是专一。当你的志向专一了,明确了,你的气就调动了,这个是健康的。但是反过来你想想看,如果你的气被调动得专一了,你的志也会动摇。就好像一个人可能一开始觉得自己不会参与传销,但是进到那个场子里边以后被人家带着喊,连着喊了三天三夜,自己也疯掉了,自己也开始愿意做这样的事了。
这就是心理学里边所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作导入效应。导入效应就是你的外部行动会影响到你的内心。我们过去都以为是我们的内心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这个大家都能理解。但是导入效应的研究告诉我们说:你的外部行动也会反过来影响你的内心。你本来不是这个价值观,但是因为你天天喊,被洗脑了,你就会变成这样的人。所以他说“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
“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就是今天我们看到一个人“蹶者”,跌倒了,放弃了,不跑了;然后有一个人“趋者”,在拼命地奔跑。一个人选择停下来摔倒还是往前跑,这都是他的气,这都是他壹气所带动的。
“而反动其心”,就是这个人的壹气如果发动的力量太强,他会反过来影响到自己的心,影响到自己的心智,改变自己的立场。也就是说你如果重复地把自己的气放得太足,你让自己整天给自己打鸡血,慢慢地你想要干的那件事就可能会受到外在环境的影响。
然后公孙丑问,“敢问夫子恶乎长?”就是那我想问问夫子,您的长处在哪儿?您刚才说了告子有问题对吧,那您的不动心跟他比起来好在哪儿呢?名言来了——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最自信的一句话。孟子当然一直都很自信了,但这句话最有名。他说“我知言”,就是我能够分辨别人所说的话,然后最重要的是“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气,让自己每天充沛着浩然之气。
什么叫浩然之气?不可言说。这种东西你说不出来。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它肯定存在。一个人有无浩然之气,你能分辨,但你拿不出来。
《解惑》这本书的作者E.F.舒马赫就讲说:当你不知道它是什么的时候,你把它叫作M,你用一个代号来代表它;植物多了X,X就是生命;然后动物跟植物比起来多了意识,意识没法捕捉,起名叫Y;那人和动物比起来多了什么呢?多了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就叫Z。你知道有它这个东西就好了。
所以这个浩然之气到底是什么?其实你很难准确地表达和度量,但是你知道它一定有,这就是一股至大至刚的力量。一个人有这么一股气在,你就能够挺起脊梁骨,然后你就能够端端正正地做人,你做事也有劲。
但是假如你突然丧失了这股浩然之气,那种抑郁症的感觉就追上来了,你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干什么都没有意义、没有意思。因为你缺乏了这股浩然之气。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就是这么一点点浩然之气,就能够让你看透很多的问题,能够解决很多眼前的烦恼。
所以这个公孙丑立刻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什么叫浩然之气呢?孟子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然后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就这事不好说,但是它作为一种至气,至大至刚。
如果你能够用直,用正直的心态来培养你的浩然之气,而无害,害就是妨害,你没有去妨害它,没有去阻挡它在你心中的滋养,则塞于天地之间——文天祥的《正气歌》,叫“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就是整个天地之间,都能够充沛着你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股浩然之气。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就是这个东西作为一股气,它是和义行与正道相配的;如果没有义行与正道,那么馁也,就是气馁了,它就放掉了。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句话非常重要,古人,尤其是宋明理学家,就拼命地研究,集义和义袭到底区别是什么?我个人感觉,跟《金刚经》里面所讲的“不着相”是非常接近的。
什么叫作集义所生?就是你的浩然之气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你每天都在做很多符合道义的事情。你没有在心中想着一个事说:我要做符合道义的事情,我做这个符合道义的事情能不能让别人看到。不是。你不需要在乎别人对你的评判,你就是正常地做你该做的事。而这些东西集合在一起,这些符合道义的事情你做得多了,慢慢地集合在一起了,所生,自然而然这个人产生了一股凛然的浩然正气。
我们经常说相由心生。我们在社会上混的时间长了,你见到一个人,看一下,说几句话,你就大概能够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深交,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这种相由心生的感觉是怎么来的呢?就这个人如果长期做好事,那他慢慢地集义所生,他产生了这么一股浩然之气,非义袭而取之。
什么叫义袭而取之?就是我猛地做上一些好事,以为我就能够得到这个浩然正气。所以假如有一个人想要伪装成一个好人,好,我到处捐钱。我把钱都摆成一堵墙,把你们拉来一块儿照相,我希望所有人都看到我做了很多好事。这个叫作义袭。你做这个事的目的不单纯,你做这个事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取得一个名声,就是为了取得一个让别人误以为你有浩然正气的这么一个想法。
你看《金刚经》里讲“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一旦你着了相,你一个做好事的人,假如心中想着我今天太棒了,我今天做了好事,这个事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好事。你做这个好事,就是你想做这个事本身,无所谓好坏。但是如果你心中给它贴一个标签,你说我今天又走了一步好的,我捐了一些钱给哪儿,甚至还要发朋友圈告诉全世界的人,这个叫作义袭而取之。大家把这个分辨清楚。
“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什么叫不慊于心呢?就是让内心不安。如果你的所作所为让你的内心不安,则馁矣,你的脊梁骨就弯下去了,你的浩然之气就没有了。
大家看《白鹿原》,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作者一直要强调说白嘉轩总是把腰杆挺得那么直,包括黑娃后来做了土匪,回去打白嘉轩,非得把他那个腰给他打断了不可。你凭什么整天挺着那么直的腰杆,你为什么在村里边就这么至大至刚呢?白嘉轩心中可能就有一股气,这股气使得他能够挺起腰杆来。但是如果一个人“行有不慊于心”,就像鹿子霖,他做了一些事放不到台面上讲,这时候你发现鹿子霖腰杆就不硬,跟别人说话他就没气。这就叫作“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所以你自己的理直气壮,你自己的心中有一杆秤,你能够衡量自己,是不是敢于跟别人坦坦荡荡地说话。这个是孟子那个时候就告诉大家的,这事你装不来,你装了别人也看得出来。所以最重要的事是“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所以我说告子并不知道这个义到底是什么,因为“以其外之也”,他把这个义放在外在。就告子认为义那些东西是外头的东西,那个东西跟我无关。
然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这个又厉害了,这一段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必有事焉,这个是王阳明说得最多的话。王阳明说一个人怎么致良知,把良知一以贯之地使用在日常生活当中,这个叫致良知。那怎么才能够做得到呢?四个字:必有事焉。就是你日常行住坐卧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你都可以致良知。
必有事焉,生活中的时时刻刻,任何一个时候都是你修炼的时刻。
而勿正是什么意思呢?正就是你非得怎样,你非得把这个东西端出来给别人看。你要知道每件事都是修炼,但是未必每件事你都需要提醒自己说这就是修炼:我现在要表现了!不用这样,这就叫勿正。
这个度怎么把握?他说“心勿忘,勿助长也”,太难了。就是你不能忘了这件事,你得知道这都是修炼,但是你也不能使太大的劲。你劲使大了,没必要,那个不自然了。这种东西就叫作助长。
这跟禅宗里边那个打禅机是非常像的,你自己是不是参禅悟道,你是不是明白了一件事,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劲不够不明白,劲使大了肯定也不明白。所以恰到好处地“勿相忘,勿助长”,这个是非常难以把握的一个度。
古人有一个比喻,就好像你手里握着一只鸟,你说握多紧是合适的?鸟要飞呀,你如果握得不够紧,它就飞了;你握太紧,捏死了。你需要恰到好处地把手放在这儿,这个鸟不飞,停在你手上,这个叫作“勿相忘,勿助长”。
“无若宋人然”,不要像那个宋国人一样。为什么?那宋国人怎么了呢?说“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大家听到这儿就知道一个大成语出现了,叫揠苗助长。
我们小时候为了简单把它改成了拔苗助长,这个揠其实就是拔的意思。说宋国这个人觉得他的禾苗长得太慢了,去拔它,把那个苗拔高。拔高以后,芒芒然归,就是很累。拔完以后回到家,跟家里人说今天可给我累坏了,我今天拔那个苗,我帮它长大,往上拔高了一点。
“其子趋而往视之”,他儿子看样子是个聪明人,赶紧就往那个地里边跑,知道他老爸没溜儿。跑去一看,“苗则槁矣”,那些苗全都死了。被老爸从地里根都拔出来了,怎么能不死呢?
“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我们天下这些人,不拔苗助长的人很少。这句话真是值得我们反思。咱们得好好想想,我们有没有特别多拔苗助长的地方。
你看我们过去用拔苗助长形容教育,就是家长老师对于孩子有没有拔苗助长。实际上孟子在这儿讲的不是这么外化的事情,孟子讲的是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内心有没有拔苗助长的地方。我们有没有非得让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感觉,一定要把它体现出来那种感受。做一点好事生怕别人不知道,每天在不断地衡量说我今天在佛菩萨面前能加多少分。这叫作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
一个人能够做到轻轻松松、朴朴素素,该干吗的时候干吗,饥来吃饭困来眠,这就是得了道了,这就已经是入禅了。
所以“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就是如果觉得养浩然之气这件事没有什么用,以为这个东西无益而舍之者,就是不练了。我练这玩意干吗?不培养了。那么他就是不耘苗者,根本就没有种“地”。
然后“助之长者,揠苗者也”,如果你觉得养这个气很重要,你每天坐那儿运气,每天坐那儿故作姿态地把自己的样子拔得很高,这就是揠苗助长的那种人。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个东西不但说没有好处,而且还会带来损害。所以大家知道那些洗脑式的培训为什么不管用?就是因为那种“暴其气,反动其心”,这时候会使得你揠苗助长,把你的志气更多地耗尽了。而且它不对,它不是那个准确的浩然之气,非集义所成,而变成了义袭而取之,这就完全错掉了。
每个人可能都希望能够做个好人,我经常听到很多人觉得说我不用学那么多道理,你让我学什么孔子或者释迦摩尼,不用学,我只要做个好人。但前提是你得知道什么是个好人,你如果连好人的定义也搞不清楚,你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好人,但实际上做了特别多伤害别人、伤害世界、伤害自己的事。反过来你看孟子所说的,就不要存一个做好人的念头,当你心中存着这份念头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在做好事的时候,它可能就已经错了。
曾经有一个禅宗的公案讲的就是这个。说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学完了以后准备下山,跟师父告别,说:“师父,我现在下山去了,您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师傅说:“莫为善。”徒弟就懵了。徒弟说:“咱们学佛学了这么长时间,不让我为善,难道让我为恶吗?”师傅说:“善且不为,何况为恶”。就是好事你都不做,你做什么恶事。
我们心中的善恶分别,就叫作助长。我们在修炼的时候,朴素、舒服、坦荡、自然,才是对的。不要总是起心动念,总是告诉自己说“我今天做的这个事是好事”。
没法做买卖。你跟神佛没法做买卖,你跟自己的人生也没法做买卖。所以“勿相忘,勿助长”,这是特别值得好好琢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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