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与狗

作者: 地垒 | 来源:发表于2019-11-01 15:52 被阅读0次

    有一刹那,我以为几可改变命运。

            我几乎是看着三叔长大的,因他在家族中的辈分大了我一辈,且又行三。我便不得叫这个小我七岁的一声三叔。我和三叔并不常一起玩耍,我有自己的同龄军的。而他却没有,也鲜有小孩与他玩耍。因为他是个哑巴。所谓行三,却是无有老大、老二的。据说是都未活过三岁就夭折了。同龄军们的“据说”便有些玄乎,一说是近亲成婚,生出来是畸形的。说是老大像个猴子,身后长了条尾巴,七天头上被他家的黑狗叼走了,从此黑狗也再没有回来。又说老二生出来就没有脸,不知如何啼哭,你家七爷亲手埋到山沟里面去了。后来我跟我的父母证实,确为无稽之谈。两个小孩确为七爷亲手埋的,但都是生了病,不急着治,夭折了而已。不过确有一个身体失去了位置,也确有一只黑狗,早就老死终了。

            三年后的某月某天才生了三叔。我妈去看了,回来说,长的白白胖胖,满院子都是他的哭声。王阴阳被请了去做了场法事,点化了一个大名,一个小名。大名就叫有旺,小名取了圪梁(此后我便化“三叔”为“三圪梁”),让七爷去买一只白狗,一起拉扯着长大。王阴阳左手拎一只公鸡,右手捏着一只铃铛,一摇,叮叮当当,公鸡却只有哼哼。绕着七爷家院子跳了一圈。后来村里许多的葬礼上我是见过这位阴阳先生作法,嘴里念念有词,有些词并不神秘,我竟能听得些字眼,大概是“天老介,地老介,神神老介”或者是“三皇老介,五帝老介,娘娘老介……”,间或断喝一声,把手里的铃铛猛地扣压在地上,煞是威风凛凛,着实吓了跟在身后的一群小孩,三叔更是咿咿呀呀,伸手欲挡着什么。后来我家灰毛的土狗生了一窝狗崽子,七爷拎起一只白毛的说:“就这只了。”于是抱走了它。它后来长大了也来我家玩耍。那是一只白毛的狗,让人看着干干净净,白色的毛像一片大草原一样,间有一丛淡黄色的毛,像是冬天的太阳一样,使人觉得有一股暖意。

            它叫“牙”。身影不离地跟随着三叔,就我所见,它将它的小主人绊倒过四五次,蹿上蹿下的,很是讨三叔喜欢。讨爱的兴起,三叔揪着它的两只耳朵,跨在它的腰上,推着它往前走,像是骑马,却是六只脚走路。

            三叔两岁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已经上了小学了。一天放学回来,见七奶正跟我妈在拉话。七奶和我妈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七奶更像是掉了眼泪,末了一句“我怎么命那么苦呐!”,起身走了。后来我见我爸拉着架子车,三叔和他的“牙”一坐一卧在车上,七爷一只手扶着架子车栏杆,脸上一副怜苦的模样,间或抬起手摸摸三叔的头或“牙”的头。三叔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手里攥着一把什么物什,嘴里也念叨着什么,左右脸颊轮换着鼓着。见我在家门口站,便摇手示意我过去。七爷说“生,你叔叫你了。”我赶紧走过去,三叔展开小手,展给我一颗圆锥形的彩糖。这颗彩糖我后来经常跑去候医生的药房那里买了吃,其作用实际上是打肚子里的蛔虫的,长长的一种虫,是以其美丽的外观和甜蜜的口味骗小孩子吃的。也不用骗,是真的喜欢吃了。我看了眼我爸,他点点头。我从三叔手里抓了过来,也学七爷摸摸他的头。三叔就兴高采烈地“咿咿呀呀”着,小身体不停扭动着,我才知道三叔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

            三叔后来从事体力活时才长得一身铜色的,脸黝黑黝黑的,但笑起来十分淳朴,像是没有长大的三叔,这还是他结婚照片上的模样。之前他很白的,七爷七奶也是当个宝贝的养,护的很是周到。村里邻里很少有人跟他玩。我也是不怎么爱跟他一起玩,毕竟说不上话,又不能狠劲地捉弄自己的三叔。每次去他家屋顶的大枣树上偷枣子吃时,就能瞧见三叔自己带着他的“牙”绕着门前的院子跑。他家的院子很大,是沿河的土阶梯中的第三个阶梯,我们那里官方的叫“塬”。院子里种了四棵高大的枣树,树龄大,树干粗,以三叔的手臂还未能圈住。也很高,有七八米,树冠呈圆锥状,像是一棵松树。枣子成熟时树上像是 挂满了红彤彤的水晶,能打满满的一土炕。枣子除了送亲戚的,多数做成了一种叫“醉枣”的冬储品。其制作工艺及其简单。就是将枣子清洗干净,装在大大小小的泥坛子里面,铺一层,撒上一口白酒,铺一层,撒上一口白酒,盖上盖,然后用湿胶泥糊住密封,贮藏在阴冷的地窖之中,便是完事,剩下的留给时间和冬天,以及它自己和酒。我记得我爸制作时便不是太卫生,也许是其他人也这么做,但未见之。他是铺了一层枣子,喝一口酒,“噗”地一口喷洒在坛子里,有时多“噗”几口。但自己人吃也就无甚讲究了,即使拿出来待人,也是无有意识的。而其味道,确有醉煞人也。酒香与枣纯熟的香味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尤其冬天开盖,围着炉子烤火,在热气腾腾中吃着冰凉冰凉的“醉枣”,不亚于现在夏天喝冰镇饮料,冬天吃冰激凌。谁家要是开封“醉枣”坛子,满院子是酒香气,飘到你的鼻子里,诱人的香气令人口水直流。七爷最喜把它放在炉盖上炙烤,烤至外皮焦黑,热气腾腾,便又强喂给三叔吃。后来我爸也是喜欢这样,我便吃过,味道确实不错。

            三叔家屋顶上也种的是枣树。我突然理解鲁迅先生为什么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因为是两个品种的枣树。院子里的枣树结的枣子据正规叫法称“狗头枣”,或有叫“小枣”。我们习惯的叫法叫“牙枣”。它的个子比较小,圆柱形或长条形,据此可能与某些土狗的嘴巴相似,故称“狗头枣”吧,和你们平常见到的枣子是一个样的。屋顶上的枣树结的枣子,个大,浑圆,像南方的荔枝那么大,像南方的荔枝那么圆,应叫“大枣”,我们习惯的叫法却是“胖枣”或“庞(取其发音)枣”。我们黄土高原的野沟里,还有一种枣树,其实为一种小乔木,个头不大,浑身是刺,像是玫瑰般。刺有牙签那么长,尖锐地保护着它的果实。这果实也是一种枣,我们习惯叫它“酸枣”,它的学名也有叫“刺枣”的。一者其味,一者其身。这“酸枣”是“胖枣”的缩小版,大小差不多跟平常女人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上的珍珠大小。绿色的时候肉质脆而厚重,但无味。成熟时便会变成红色,像一颗颗红色的玛瑙般点缀在野枝杂草丛中,衬托着绿叶,煞是好看,其味甜儿略有酸味,比之大枣、小枣别有一番滋味在。很少见到完全成熟时的,大多被山野里的鸟禽、小动物,包括放羊的羊给吃掉了,或是熟落在地。我们放学回家后,有一种活动我称之为“放野”,就是漫山遍野地放飞自我。若是遇到“酸枣”,多是半红半绿,仅露一个红脸蛋,像是醉后的少女脸颊上的红印。甜味少酸味浓。

            三叔敬我年长,甚是喜欢追随我。我也就明目仗三叔而偷吃他家的果品多年。他最喜随我“放野”,这种完全放飞自我的玩耍,带给我们童年不少的欢乐,记忆中怎么也不能抹灭的快乐。有一次“放野”偷西瓜,逃跑的时候要跳下一丈多高的一面土崖,下面也是土崖崩塌时堆积的松散沙土,无甚伤害对我们来说。而年幼胆小的三叔硬是不肯跳。我们便弃他而绝尘去,留他一人在土崖上抱着不肯放弃的西瓜“呀呀”地嚎哭。晚上吃了爸妈的一顿胖揍和骂,听说急坏了七爷,要上门来收拾我。我便躲在羊圈里不敢出来,任他嚷嚷。后来听说看瓜的抓住了三叔,还给他和他抱着的西瓜一道送回七爷家。我便心生愤恨,那些天对他总是斜眼看。三叔也一段时间不敢正眼看我。他不再跟我耍的时候是经历过两次“大兮祸福”的放野。

            一次是他五岁时候。过了年后,我们同龄的叔伯兄弟几个在一起玩耍,凑齐一堆未响的鞭炮。把炮衣一层层剥开,倒出鞭炮里面银光闪闪的火药,收集够一火柴盒,就一字长蛇倒在石板上,像筑了个长城。收集的越多,“长城”越长,我们也“请”了三叔在观,一是要看他“咿咿呀呀”的大惊小怪模样,一是因他手里还有未放的一串鞭炮。他会一股脑地“奉献”出来,在他家的屋顶上,我们就拉出来长长的一条长城。此时就要寻个“不怕死的”去点燃长城。三叔早已捂着耳朵跟他的“牙”躲的远远的,叫都叫不回来,“牙”更是还嗅出危险般的狂叫。“不怕死的”手持火柴“英勇赴义”,众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不怕死的”火柴棍,“不怕死的”猛缩一次,众人就“啊呀”大叫。连试几次后,半盒火柴都试没了叫了三叔回家又拿了一盒来。终于“不怕死的”点着了引线,且听“噗初”一声,又像是热锅炒蓖麻一样发出微小的噼啪声,时间很短,像是1000个蓖麻同时爆了发出的1000个噼啪声,但是还是很有层次感。正眼瞧时火光四射,银星乱舞,眼前一片白色曝光闪过,太阳一样炸开了,像耀斑。白光过后,像是直视正午的太阳,闭了眼睛,仍然一斑斑的白光在闪耀。也在同时感到一股热浪扑来,原来三叔家的干草垛被点着了。这还得了,一伙人有的用脚踩,有的用土扬,有的还拿着砖头去砸。后来火势就控制不住了,一伙人早已作鸟兽散,留下三叔兴奋地“呀呀”怪叫和“牙”惊恐的叫声。最后干草垛烧没了,火就自己走了,三叔也好多天没有露面。我也是在羊圈多了几天才平安下来,但之后见到七爷就总想找个地缝。

            又一次“放野”彻底断了我和七爷仅存的血缘关系。那时候三叔已经七岁多了,开始上大班了(幼儿园)。一天我在屋顶上给我家的果树和梨树耙印子。用一种叫耙子的工具,你们是见过的,就是猪八戒的“九齿钉耙”。要将土地耙成一条一条丝带般整齐的印子,主要是警示和追查谁会偷取我家果子和梨子的作用。三叔家也耙,但我离开时会倒退着走,一边用手拟耙扫清证据。

          他家院子里也有即几棵果树和大梨树,还有一棵杏树。我是经常光顾他家院子的亲戚。去他家有一条大路,可以跑农用三轮车的,但是绕的远。还有两条路可通行。一条是他家东边的院墙,一条是他家西边的院墙。东墙与南墙连在一起,和山体是连在一起的。墙面宽大,要跳三个土台,第二个土台最高,有二米那么高,这等高度不足以难倒我,但七爷在下面堆了许多的梨树枝、果树枝、枣树枝,以及乱七八糟的枝,跳上去后果比较严重,免不了划破腿手和裤子衣服,不能烦恼我妈;西墙是我成人后或者年长了方才觉得后怕的路,而当时是我最常经的和最喜欢的路。它只是窄窄的一面土墙,实际是两边人家挖窑扩院时互不相让留下的一面残墙,像是邻居间最后的遮羞布,天然成墙。西侧邻家地基挖的更深,从上而下足足相差五米,东侧七爷家地基本身够高,高差只有三米。长大了看时,真是凶险万分,如履深渊。所谓路面,仅宽一尺,大概就是三十到四十厘米之间,也就是我们黄土高原的黄土直立性好,要不早就塌了去了,这是一条从来没有怕过的路。其实我自己还有一条梦想中的路。那就是直接从三叔家屋顶跳到他家院子里,因为院子是压硬了的胶泥地,一直未去试行。但实验却做了很多次,一直在苦练我的弹跳力,以致后来大学体育课立定跳远跳至我们班第二远。一直到现在我还想着能不能从我家11楼的阳台上直接跳下去,然后去上班。

            我那天耙地和给羊拾草时,就瞧见三叔跟他的“牙”绕着院子疯跑,一会“牙”追着三叔,一会三叔追着“牙”。“牙”长的越来越大,有三四十斤重,一身白毛和着黄毛的丛。对三叔特别温顺,叫起来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呲起牙来像是要咬死一头牛的凶猛残暴。这是直接导致我减少我作案次数的来由。它似还存有小时我对三叔的不良记忆,对我要么不搭不理,要么低沉地“呜呜”示警,但它还是怕我手中的棍子的。小孩真是奇怪,就你追狗,狗追你,这一件事能玩三二个钟头。后来我发现三叔突然不见了身影,只有“牙”卧在那棵最大的苹果树下的洼凹里,甩着尾巴拍打土地,间或抬头呜咽几声。我便知三叔又在树上“高枕”了。我走过“独土墙”时,“牙”就开始警觉了,看我手里的枣树棍子,就远远地叫了两声。我距离近了,它便一个蹦跳起身,冲着我开叫了。我用木棍挽了个“棒花”,它就跑的远远地,却一直冲我嚷嚷,我想它是在骂我。

            我把三叔戳醒,他翻身跳了下来,揉了几下眼,立马睁得明晃晃,滴溜溜转,像是在说:“老大,去哪里?”

            于是我们就偷了塬下邻家独自开辟出来的一小块土地上种着的萝卜。我们叫那种萝卜“水萝卜”,又水又辣,生吃、调凉菜最宜。它的根茎是覆着红色的皮,大红大红的,像红领巾一样红,像毛主席像章上的红五星一样红。光滑干净,旁须很少,就是一根筋。剥去它的红色外皮里面是竹笋一样的白肉。便是想起它来,已是生津止渴了,也要为这童年喜爱的尤物露出开心的微笑来,不乏是成年后苦痛生活中的一剂良食。我跟三叔只是拔了几根就撤离现场。躲在三叔家东边路口的碾盘上坐下来,把“水萝卜”根上的泥土敲打干净,衣服上蹭了蹭,就开始细心地剥皮。皮很薄,易破,得用指甲盖一块一块抠开,然后顺势剥掉。其实不用剥皮亦可。先用衣服搓几下,再用手掌圈几圈,扯掉根上多出来的须,即可大快朵颐了。但我还是喜欢抠开一条缝,顺着皮的纹理一拉,像揭开粘在胳膊上的透明胶带一样痛快;又像是夏天胳膊晒黑后开始脱皮,净想着用手撕下来一张又大又完整的干皮,很是酸爽,宛如成就了一件大事;更像是将伤口上结痂的痂皮揭下来,似乎是具有玄学的神秘仪式,让人身体发颤,起鸡皮疙瘩。我跟三叔光揭皮就花了老半天,因其正式鲜嫩时候,皮薄易破,但越是易破用心逾甚。叫“牙”的白狗,用爪子扒拉扒拉萝卜残皮,舌头舔一舔,牙齿咬一咬,完了又吐出来。两人一狗静静地完成各自的物事,像是一幅夕阳下的静物画。

            有好久好久的时间,自我从老家迁走就有二十三年,从此就再也没有品尝过一口“水萝卜”的味道,竟硬生生地忘却了其中滋味。但是牢牢地记忆住了那个夏天,碾盘,“牙”和“水萝卜”,以及举着“水萝卜”像是在说他比我剥的快又好的三叔,虽然听来只是“呀呀”。这些情景就像一剂强心毒针一样深深烙印。因为之后,我们的确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月多的青霉素针。

            那时候的候医生才三十来岁,针技还是不太好,老扎的我和三叔哇呀哇呀叫;那时候的针筒还是玻璃的,整个有现在医务室里塑料针管的三倍粗细,连针头就有我现在拇指和食指不用力张开的长度,那针头也粗得能透光;固定的一天一针,后来干脆躺着不用去上学了,上个厕所还得弟兄们揪着,生怕一个无力坐茅坑里。

            那估计是个晴天,邻居家和了一桶药,用喷雾器给他家心爱的萝卜、黄瓜、西红柿打上了放蝼蛄、蚜虫的叫氧化乐果的农药;隔天早上就下来一场雨,着实让邻居心疼了一阵子;下午,“水萝卜”就被我们给拔了。还好一场雨,还好那种对剥皮那种“玄学”般的执着缓解了药性的集中攻击。据我妈说,先是“牙”开始叫唤,那个撕心裂肺,想一想就可以脑补。之后就是呕吐,七奶和我妈正好在他家拉话,急忙着煮了一锅绿豆汤给狗灌,“牙”吐着吐着就蔫了,第二天居然好了。

            这畜生就是命硬。

            轮到我三叔时,他正躺在七奶的身后,七奶还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不闹腾了。”,紧接着就开始打颤,一哆嗦一哆嗦的,浑身发烫,他要是像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他必然也感受到那种头脑突然闷闷的,浑身提不起劲来,像是云里雾里,坐在棉花堆上。像是之后的迷惘,面对困难,无力的迷惘,连话语也无法表达。

            我跟三叔倒是没有挨打之类,想是疼爱都来不及,尤其三叔,是不能有事的。后来遇见三叔,都不会提这档子丢人的事情。我跟朋友们十几年后聊起来都是极其夸赞那个年头农药都是不掺玉米面,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后来便离家到县城里读初中,学校是寄宿式的,与三叔便少了往来。之后三叔相关的种种,大多以耳闻旁听不失其准。

            我们农村,邻里邻居不是一个姓一个家族,便很少能玩的痛快的,即使一个姓一个家族,也可能因为性格差异太大,或是距离远而分外生疏;或因家族亲戚间妯娌不和之类也会影响小孩之间的玩耍,更何况三叔这种情况。多是他自己和“牙”在大院子里追逐;或在苹果树上睡觉。我妈说他有一天趁七爷七奶上田,三叔自己把家中一架老式的木制箱柜的抽屉卸下来,在木柄上栓了根绳子,跑到第四阶梯的土塬上一家王姓人家的院落下方,用抽屉当小车拉着那家人的一岁小孩跑来跑去,他家一群小姐姐在一边起哄。后来还发现了自家藏钱的米缸,偷了几十块钱领着一帮小孩去玩,上天下地的时候给钱弄丢了。好个七爷,一顿胖揍,一天没让吃饭。都是我妈说与我听,还说三叔时常来我家,到处走走看看,问他也不言语,连“呀呀”也没。我妈说,估摸着是在找你。

            三叔九岁的时候就辍学了。因他差点变成了吃喝人血的怪物。事情其实起于愚昧,也终于愚昧。

            据说有一条外来的大黑狗,突然从七爷家的院子里窜出,冲着绿豆地里的三叔就叫,三叔身边的“牙”猛地扑了上去要护住三叔。它俩打了一架,黑狗在七爷的威吓中落荒而逃,不知所踪。“牙”却瘸了一条前腿,怪跳了几天。

            有一天,七爷正在院前沤肥的土堆上小解,“牙”突然左冲右突又一顿乱窜。三叔看了兴奋就跑着追,嘴里“呀呀”地叫喊。“你七爷也看着不大对劲”,“牙”猛地张开口咬了三叔伸过来的右手手臂一口,“还咬住不放,拖着嚎叫的圪梁”,“你七爷裤子一提,先是‘嗷’了一嗓子,抄起粪堆上的铁锨就冲了过去”。铁锨大力地拍在地上,赶上地震了,“牙”被吓了一跳,松开了嘴,跳起来跑了,“你七爷一只追到河畔”。后来,“你爸几个在河滩上追上了‘牙子’,回来就给皮剥了,剩下的给埋在最下边的梨树下”。

            三叔是被架子车拉到候医生那的,打了一针青霉素。“感情他家就只有青霉素,”,“说你赶紧往县城拉,迟了怕救不了,我这儿啥都没有,”,“你爸赶紧开着四轮连夜拉到县里,医生没有上班,一个护士啥也不懂,叫明天早上上班再来,”,“庄稼人也不知道怎么办,硬是等到了天亮,可把圪梁给疼坏了”。医生给三叔大了一针疫苗,清理了伤口,三叔绑着绷带就回来了,“住不起院,一针就好几百,还是你爸出的。”我爸白了一眼我妈,“你说那些干什么嘛!”

            回家后,七奶已经请了王阴阳在做法事。跟三皇五帝请了三道伏魔神符。三叔睡在炕上,头前摆上香火,三道黄纸红字的神符绕香火三周,是谓加持神力;绕三叔三周,是谓护我周全。王阴阳断喝一声“嗨,神神老介,三皇爷爷,五帝爷爷,你则看看俺们可怜的有旺啊。”随后三符点火,化灰,拿水浇化。阴阳说:“喝下去吧!”

            做法事的时候,我爸妈和几个亲戚都去了,硬喊着不让我去。后来我隔着三叔家的窗户看见了三叔。三叔兴奋的像条狗一样,又跳又“呀呀”,屋子里还不时穿出咩咩的羊叫声。他们两个是被锁在空屋了面了。我想是阴阳出的主意,“关起来吧,虽然打了针了,请了神老介了,也防万一。”七爷一定是一副苦脸和无奈,七奶肯定会哭的,其他几个爷辈们估计会把烟斗磕一磕,唉叹一声,装烟,猛嘬几口,不去望七爷七奶的回望。七爷自作主张地也拴了一头羊进去,他肯定是太怜爱三叔,想着万一三叔病犯了,咬一口羊也是好的。

            三叔冲着我笑,笑嘻嘻地,又“呀呀”地叫唤我。我挤出一丝丝酸牙的笑意,回了头,再也没有回头。这一去就是二十年,再未见到过三叔。

            三叔十七岁的那年,我大学刚毕业。我们业已举家迁到县城。我妈回去赶的事,三叔结婚了,“有啥办法,没人给,就说了个傻子!”,“倒也不傻,精明着了,还打麻将,帐算的清清亮亮。”

            七奶去世的时候,也是我妈去的。“三十几兰,就是生不了。你妗子给想了个法,抱了一个女子,也是没人要的。”

            三叔在县城打工的时候来过我们家。那时我已经在河南工作了,只有过年几天才有回家。我不大想见他。可能是读书读傻了,也可能是城里人的成见,更可能是他的故事太令人压抑了,也或许是真的见面了,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我也是了为几十几百块睡不着觉地加班。

            更或许是,“就这样吧!”

            我妈隔些年又参加了七爷的丧事,倒是得了许多积极的消息。

          “那女子出嫁了,男的有点驼背,不算厉害。干活利索着了,就是眼睛有点斜。”

          “狗?早就抱了一条狗,咱家那只就是它的崽。”

          “你说那怪不怪,抱回去一个女子,隔两年就生了二个小子。你要不也抱个?”

            我有三年多没有回家时,第四年夏,我爸走了,便请了假回来,因是丧事更不扣钱。本家的老小都来了。我问他们我三叔怎么没有来。

            本家叔伯兄弟们,加上我妈和几个婶子的议论中,这几年三叔的情况也算有了个大概。

            说是那条狗也疯了,这回咬了三婶子一口,倒是不打紧。只是狗被三叔打死了。有三四年他再也没有养狗,但三婶也就不出去干活了,只有他还到处揽活。有一天夜里,三婶还跑去偷人家的煤,丁叔有样地说:“我听见外面有响动,狗也叫了,我是懒的动弹,大冬天的,照的不是自己的煤。她能偷多少,偷去吧。”

          “肯定是她,我还用吹的麻。”

            国叔追了一口纸烟,翻了下手机,“我一看那就不是个好人,就是咱们现在说的‘托儿’,就是先让她赢上几千块,人家看你掉圈里了,一发力,输的屁股都干干净净。也是赌性大,圪梁一辈子就赚了十几万,呼啦一下,都入了。”

          “活该那狗的得了肝癌,不早早死可。咱家的人都丢了。”

            我妈后来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几天回家赶事了。

          “你三婶子么,肝癌,早就有了,治不好了。你三叔不在,疼得不行了,两个娃娃跟上去榆林看病去,人家医院那要交一万押金。娃娃也不懂,没有钱,晚上就把她给拉回来了。”

          “我看就是给大女子给气的,跟人家过了两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嫌这嫌那,一天天玩手机,娃娃也不带,都扔给婆婆带。城里面整天的转。不知道啥时候跟着个野汉跑了。早跟斜眼的离婚了。”

          “生的个娃娃,扔给你三婶子养着。我看就是给气病了的。”

          “你三叔?”

          “养了条狗。”

            哦,……,第三条狗!

          全文完。完成于2019年10月27日,大概用了4个晚自习和4节监考。往电脑上打字用了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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