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鸡,扒鸡嘞!正宗的德州扒鸡嘞!一只两只吃不够,三只五只管您饱嘞!油光锃亮,肉烂骨酥,七块,七块一只嘞……” 车窗外一个挎着绿壳木托盘的蓝衣小贩扯着嗓子,从后边的车厢一节一节贴着窗户根儿吆喝着,时不时翘起脚尖往火车里看,看哪节车厢人多。那唱歌似的叫卖声仿佛都带着肉香,凭空就能惹人口水。
京沪线上的山东德州火车站,处于北京铁路局和济南铁路局管辖范围的交汇处,是南下北上过京地儿的必经站。从民国铁路建设时代那会儿开始,此处的烧鸡就搭上了便车,成为中国“四大铁路鸡”里最适合带上火车慢慢享用的那一只,就凭着一个口口相传的“肥皮肉厚,脂润油醇,骨头酥!”。听人说宋庆龄当年几次从上海返京途中,还给毛主席带过几次当做手信,买的也是这车站上售卖的,他老人家也是极爱吃的。
还未等小贩走近,车厢里另一侧靠铁道的客人就都拥到站台这边窗口座位前来,跟人家商量着开窗的时候能不能受累也帮着捎两只上来吃吃。
哗啦——,丘老九站起身,两手拇指一压锁簧,把窗户拉到最上边的卡口停住,整探出半个身子去,手里挥着三张十元纸票冲外边喊:“哎——!同志!给我们来三……四只吧!”
“好嘞您呐!稍等啊——马上就来!” 小贩回头看了一眼,其他的“绿壳木托盘”已经一路小跑跟了上来,叫卖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旋即拿膝盖把沉重的托盘往上再顶了顶,加快了脚步。
“剩下两块钱!弄点黄瓜和煎饼!”丘老九绕开一个从过道儿凑过来往窗口伸去的脑袋补充道。
“您拿好。哎~ 油手油手啊~ 谢了您呐!” 自北京南下去上海、深圳经济特区的乘客越来越多,往来接待的久了,原本长着一张标准胶东汉子阔脸的贩子,也操起了满嘴滑溜的京腔儿。
四只白油纸包好的扒鸡递了上来,煎饼黄瓜也跟着。
这大半个月,我们都没怎么正经吃过饭,并不像以前赶时间,没功夫吃,而是吃不下。特别是肉类,只要在盘子里看见了,胃里就开始翻腾,喉头发堵,干脆不能得见。颠簸多日,一直到了这德州站,几个人才被那小贩的叫卖声喊回了魂儿……
钱思婉和老疙瘩死了。
两个人一起死的。
同归于尽!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震撼和痛苦很深重,事发后剩下的这三个人——丘老九、二土匪加上我,也都心思阴沉不愿谈起,甚至连其他内容的交流也能省则省了。丘老九在山崩那时返回了研究室设备间里,紧急抄录了一组振幅磁极数据回来,算过了,地图比着,拉上圆规线笔那么一划,推断悬空湖下一次出现的位置应该在京津再往北的地界儿,也或者就真能那么巧,离我们最初的出发地不远……
勘探队经过此前一番旅途,最后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让人总觉得是莫名其妙地做了回傻子白痴,被折腾的不明不白,毫无意义。出去总共16人,回来3个,我和二土匪还要不要继续搅合这摊浑水也都一再动摇。不过,先同路回109一定是必须的。
吉普车进门的时候,是跟运粮食物资的卡车一起停在哨卡前的,也跟他们一样,对照证件后,哨兵抬杆儿,我们进去。跟往日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109兵工厂,何立安办公室。
“报告!”勤务兵在门口打了个立正,字正腔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像是又看见了跟老疙瘩刚见面那会儿的样子,身板儿也是么直,也那么瘦。
“进来!”何立安的声音隔着棕色的门板听起来很闷,很沙哑。
勤务兵开门,我进去,他又在外边关上。
我停在门边,没动,没出声。
何立安的一只手还按在电话上,不知是刚结束了跟谁的通话,眉头紧锁,挤得前额上那三条抬头纹显出更浓重的沟壑来。他伸手去桌上抓烟,夹起一支在台面上墩了墩,放到嘴里叼住。要划火柴的时候才猛的停住了动作,像是刚想起刚才有人开门进来过,忙抬眼看,见是我,赶快把还没点着的烟往烟缸里一折,伸出双手起身迎过来。
“哎呀!于征同志,抱歉抱歉!没去门口迎接你们呐!”
我没动,没接他要握过来的手。
“哦!快坐快坐!一路劳顿,累坏了吧!”
他的歪扭黄牙依然那样突兀的让人不舒服。可能是我太挑剔,其实它们配着那张脸还是很合理的,配套!
我坐了,喝了他递过来的茶,他撑着腿坐到我斜对面的沙发上。
“为什么叫来的是我?”我吐掉嘴里随水漂进来的半片叶子。
“呵呵呵呵呵呵……直接!好!”
他的笑总是不短,收的也一如初见时那样急,倒也真是隔了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的。
“因为你能说话!” 何立安把上身从靠背上往前提了提,手肘拄着膝盖,十指交叉。两只单眼皮夹着的眼珠上布满血丝。也许他也觉得干涩难受,拿手指揉了两下,重新盯着我的眉心。眼珠,更红了。
“呵!说话,丘老九比我说的不是好多了?”
我坐直了身子。
“不不不不!只有你,才会说我想要的话!” 他把一根手指从其他几根交叉的压力下解脱出来,晃动着。
“你想要听什么?”
“钱思婉和吴双泽的死。”
“我有义务跟你报告吗?”
我笑了。
“呵呵呵呵……没有,不过只有你说了,吴双泽的家属才会得到优待和表彰,对他……你们总还有点情分吧?”
他也笑,跟我的笑不是一种。
情分。有的不是一点半点,我喜欢老疙瘩这个人,喜欢他的坚决果敢,喜欢他的机警谨慎,喜欢他身上那种军人风骨!我想念他对我笑的样子,想念他说话时的爽快的语气,我想念跟他一起背靠背的那种踏实!他总是干净利索的,总是提枪冲在前边的那个,总是最命大怎么都死不了的那个!这情分……是在亲兄弟般的平凡陪伴中一点一点累积出来的,在身边时,并不觉得,真不在了,才认清过去的点点滴滴全都是情分!
“那钱思婉呢?你们的情分呢?”我眼里有水迹。
“啊……”何立安用手扶着额头,把身体窝回到沙发里,长吁了一口气。“有人要你们都死……我原本只能保她一个回来……这个不妨跟你直说。”
“可是现在回来的是你们三个!”他再次从座位上弹起上半身,瞪大了眼睛。
“现在……你们回来了……,你想个说法出来吧,让死了的人起码身后不用背着个骂名,家属也能好好的领个抚恤金。你得清楚,除了钱思婉之外,二土匪、丘主任、吴双泽还有你,现在都有一纸定性为反动派的文书还压在上头!暂且不管它当初是怎么开出来的,给你们,给死了的老疙瘩找条安稳路走吧……” 何立安的话,时缓时急,口气像恼怒也像安慰。
“反动派?呵呵……,现在是建国第二天还是文革没结束?”我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揪了一下,脑海中也似有团黑雾在升腾。
“还是说说吧,想这些没用。” 何立安没有再看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摩挲了两下,旋开笔帽,把镀金笔尖举在眼前,反复变换着角度,让它能借着长条窗户里照进来的夕阳反射出一些昏黄的暗金。
我在说。淡淡的。
“当时,我和二土匪追着丘老九进入第五间房……”
丘老九怀抱着本夹子跑在我们前面,他并没有跑的多快,连续拉倒了几只档案柜阻路之后更是没有再跑几步就转身停下,他看见追来的只有我们两人。当二土匪就要飞身扑上去的时候,他大喊着让我们等等,说他不是叛徒,钱思婉才是,说老疙瘩有危险。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去辨别他的话,身后老疙瘩的枪就一连串的响了。那是一整梭子子弹全打了出去的声音。紧接着我们就看到老疙瘩双手死掐着从胸口透出来的两支薄刀,硬拖着钱思婉从门后出来,嘴里全都是血沫子,想说话的时候,那血不停的喷,不停的呛。他最后还是说不出来,只能拉着刀刃强带着后边的杀手过来给我们看,让我们明白!他的手抓的很紧,不是用肌肉的力量,是把那透腔的两片刀用手掌里的骨头生生卡住,钱思婉怎样拽都拽不出来,发狂的大喊,喊着说我们都得死!她的双刀是深深连在胳膊上的机括里的,脱不了手……
老疙瘩看着我们,笑了,笑的很好看,不断喷着的血也盖不住那两排白牙。
后来……他的眼睛越来越灰暗,头也摇晃着要低下去,手还是没松。直到等来了那些再次诡异出现的透明圆球,一个一个的替换着、挖空着我们周围的所有东西,墙壁、地面、棚顶、柜子、门……
那些大大小小的圆球飞快旋转着,一如在雪原上一样。所有人都不敢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球会不会就出现在自己的身上,活生生的掏个洞出来!只有老疙瘩,他敢动,他拼死的动!他就那样带着笑拉着钱思婉摔进了身旁的圆球里,在地板上留给我们两具没了上身的尸体,他的,和钱思婉的。
“我们三个人就只能那样眼睁睁看着!看着他赴死!看着他拉着钱思婉一起死!!动也不能动!!!” 我开始冲着何立安咆哮。
“我不明白!!!直到我们收捡他们留在地板上那些混在一起不知道属于哪里,属于谁的碎肉内脏的时候也不明白!我不明白钱思婉到底是怎么了!!!她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她是个好人啊……”
眼泪,在这种时候,没人能拦得住,不管你此刻正面对的是谁。流吧……尽管流,当是给他们践个行。
何立安的脸色阴沉,头压得很低,手中的钢笔被他小心拧好,插回了胸前的口袋,他用手拍了拍,确认它不会没放稳,掉下来。
“钱思婉……,她是个孤儿……,是我在出任务的时候带回来,在109长大的。她……是个好姑娘,好战士!” 何立安抬起头,“当然!吴双泽也是!” 他重重的补充。
他眼里也有泪水,他的泪,和我的一样。
半小时后,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关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哭出了声……
也许现在,钱思婉的死,叫死。老疙瘩的死,该叫做牺牲。也或许,他们都活着?那也就没有谁能定论倒地是“死”还是“牺牲”安在他们谁身上更合适?
可是我知道,就算我再假想,他们也都是死了的,不需要再确认和怀疑……
我重新回到了村口的碉楼住下,与二土匪的石头房子隔河相望,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经常来看我,经常带些山鸡野兔来烧给我吃。
两个月后,109村,村口的路上过了两辆军用大卡车,上面站满了兵,中间有人端正的捧着钱思婉和老疙瘩的黑白照片,车顶和两侧栏杆上挂满了花圈和挽联,墨笔飞扬的写着“献给忠贞不渝的烈士!” 十分惹眼。
今年的初雪来的太早,十月刚过去了一小半,老天爷就纷纷扬扬的把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云头丢了下来。这天气骤然冷的,足以冻住给他们两送行的人眼里那些不能轻易流出的泪水。我的泪却怎么也冻不住,不停的往外涌,因为我怕把他们的影子冻在了眼睑里,会疼的更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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