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的电池严重亏电,终于随着我迈入“0”字门的脚步同时熄灭了,伴着身后快速合拢的影壁彻底消融了最后一丝光亮。不,也许不是最后一丝,左手边的墙壁上还有一黄一绿两盏小豆灯,不大的光圈映出了它们周围的一小块轮廓,原来是两只电源指示灯嵌在电源箱的铁皮门板上。
那电箱在墙上的位置不算低,我把背包垫在脚底下踩着才勉强够得着,扒扒嚓嚓地费了不少力气才把盖子打开。泛着微弱电光的指示灯犹如黑夜里的一对猫眼与下方的电闸把手一起组成了怪异的形状,配合着铁皮箱子外框,像呆板木然的一张冷漠面孔,这让纯粹由机械、导线、电子元件构成的破箱子竟能对着我展现出一种略带嘲讽的威压表情来,让人非常不爽。
我厌恶地伸手抓住那“面孔”的条形“嘴巴”,用力向上一推,改变了它的“容貌”。电闸铜片之间生涩的摩擦跳出了一连串儿火花,噼噼啪啪兴奋地在箱子里来回弹跳。
嗞——叮叮叮叮——
高高的屋顶上,一排排的灯管儿依次亮起,一串儿接着一串儿的清脆响声紧随着电流声由近至远,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密密麻麻的灯管儿几乎是并排紧挨着装在棚顶上,亮起的顺序有先后,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刺眼。这种光线密集的空间让我想起了当初被囚禁在109厂里的那间密室,只不过这些灯要高级一些罢了,不再是那种发着黄光的钨丝灯。
灯亮起时,间或有些灯管儿的跳泡儿失灵坏掉,反复地发着“嗞——嗞——”声,暗蓝色的电泳在里边过了一次又一次,等方阵周围其他灯都亮过了它们才放弃挣扎,彻底黑在那里。
我在第一盏灯亮起时就回过了身,双手紧紧握着枪身,哪一片的灯亮,枪口就摆向哪里,直到它们完全呈现了一整片的空旷视野给我才重新收起戒备。
这……也太空旷了吧!
我背靠着墙壁站在门口往前望去,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而且这屋子的空间也比在外面回廊里时想象的要大得多,广阔得多,尽头几乎是不合逻辑地深远,视线的灭点已经超出了我的目力之所能及。
异常充分的光照,显得我的皮肤白的吓人。吸纳了所有角度阴影的强烈光线让我不得不屈眯了眼睛才敢小心地去观察周围。
从外面的极度黑暗,再到此处的极度光明,相比之下我还是乐意选择当前的处境的,原来光线的充足与否居然能让人有体验置身地狱和天堂的明显区别。有光,整体来说,还是容易让人安心的,因为所有的罪孽和丑恶都不容易躲藏,虽然我也因此更清晰地暴露出来,如果有危机降临,同样无法藏匿身形。
我把背包单肩挎在身上,平端了枪口,三步一停地往前试探着走。这巨大的空间里静悄悄地,只有我走路时皮靴擦地的声音,衣物摩擦时的窸窸窣窣和来自胸腔里雷鸣一样的心跳声。
地面的灰尘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光滑如镜,踩上去硬邦邦,很扎实。
我一直走了大约有百十来步的样子,忽然发现左侧的地面上有一些什么印记,连忙快步跑过去看:这附近的地面跟周围略有不同,要说有多大的差别倒也算不上,只是隔上个几米就会有一个或是长方形或是正方形的颜色稍微浅淡一点的区域罢了。而且每个印子也都不是特别大,最大的一个也只有一两米宽窄而已。
我蹲在最宽的一处浅印儿前贴地查看,好像这里曾经摆放过什么东西后来又被人搬走,也许是什么家具或是器械一类的吧,印子周围也有些条条道道的划痕,大概是有人曾经频频围绕着摆在这里的器械工作时留下的摩擦痕迹。
我低着头,仔细辨认着那些一块一块的浅色区域:如果上面摆设的是器械或者办公区,那么当时的规模应该也很壮观——这里印记的范围非常大,而且排列很有规律,很像是一处集中工作区域,我甚至还在一处靠边的印子附近找到了一个人常年坐在办公椅上鞋底磨出来的浅浅凹坑。要磨出这种划痕,恐怕少说也要有个两三年才行。
“谁!!”我正蹲在那里研究磨出划痕最多的那方印子,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远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我慌毛急火地抓起枪来,顺势往旁边一卧。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的人影也端出枪来,枪口直对着我!
“我去你姥姥!!”不管那是谁,眼前这光景也容不得多想,见对方并无善意,我当即暴吼一声,手指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
老五零子冲锋枪的射程十分有限,如果是在近距离还能有些准头,隔得远了,它都能打出一个花儿出来!亏得霍老拐还能用得惯这破玩意儿!
我开火的同时,对方的枪口里也喷出了火舌。我浑身当时就是一紧,心想:“完了!对方的枪法就算再差估计也比我的好,这回算是彻底报销了!”
心里这么想着,我不自觉地把眼睛都闭上了,手指抓着枪机一勾到底,身子一边打转儿一边就地翻滚,一梭子子弹尽数倾泻而出,也不管是把它们都甩到哪儿去了,反正大方向对,要是能蒙上几颗打中对面的王八犊子也算捡着了,横竖也就那么回事儿!
想象中必然会到来的枪林弹雨并没有如期而至,甚至连一颗子弹在身边弹跳的声音也没听到,相反地在远处的敌对目标那边却传来巨大的碎裂和崩塌声,震耳欲聋,也清脆异常,好像我那一梭子全打在了一只超大号水缸上那般,稀里哗啦地都是陶片崩碎的炸响!
我连忙收住就地翻滚的势头,一骨碌身蹲坐起来端枪查看,半只脚掌还轻轻地虚踏着地面,以防对面那人影再次攻击,到时也好用最快的速度弹跳出去躲避。
可眼前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搞了半天我看到的那人影就他妈是我自己!刚刚用枪打碎的是一整面镜子做的玻璃墙壁!
玻璃墙里的空间已经捉襟见肘,并不十分宽大,难怪当初刚进来时还纳闷:自己明明围着这屋子外的回廊兜了好几个圈子,里边的空间不应该有那种异常深远的宽大!搞了半天是一面镜子把屋子整个复制出了一大半儿!
然而让我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种独特的房间设计,而是那镜墙后边显露出来的东西!
我顾不得捡起刚才落地的背包,也顾不得飞奔过那墙壁时仍旧不断碎裂砸向地面的大块玻璃镜面会不会伤到我,甚至连给冲锋枪重新换一只弹夹都顾不上,只管一门心思地往前玩了命地跑。
因为我看到了钱思婉!
不!准确地说是我看到了之前看见过的钱思婉,那张黑白照片里的钱思婉,那个斜趴在一堆志愿军战士的霜冻尸体后的钱思婉!
这……整个是一个人工布景,有雪地,有树林,有尸体,有……钱思婉……
正如拍电影那样,整个场景都被道具组的剧务精心安排,巧妙地在方寸之间排摆了这些“道具”和“人偶”,一切的一切都布置得那样精巧和自然,惟妙惟肖。
眼前这场景,像是凝固了时间,把我们之前收到的那张照片里的内容牢牢封存在了此处,那照片恐怕就是在这里拍的,那照片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我浑身颤栗,心底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屈辱感,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深深挫败感,以及一种卷入了阴谋的阵阵寒意。
那照片是特地寄给我的,包括之前收到丘老九的信件和电报,尽管在索洛维约夫斯克已经完全确认了他跟我们是敌对的一方,也由此确认了在滇南时的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叛徒,可是却完全想不到连这看起来真的不能再真的照片中所摄的情节也是一出早有预谋的“样板戏”。
能把戏做的如此下功夫……为得是什么呢?如果对方能够把一切都谋划得如此深远而紧密,又怎么会让我们这整支半吊子队伍轻轻松松地活到现在,走到这里呢?如果是要把我们骗入某种陷阱进行彻底抹杀,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拥有能调动各种军事力量,各种专业人士进行特殊活动的隐秘势力,想要弄死我们几个人不是应该像碾死臭虫,虐杀一两条不听话的猫狗般容易吗?何必要做戏以至于此!难道那些冷眼端坐幕后的人物纯粹是为了“玩”得更有乐趣吗?!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想法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脑海,我疯狂回想着自己从几年前到109开始直至今天的所有情景,不时串联着一条又一条琢磨不清的线索,一个又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成了阴谋的一环,何立安、丘老九、钱思婉、老疙瘩等等等等,甚至最后想到二土匪——我在这里最亲密的匪叔,会不会他也是哪一出最恶毒的戏码里最关键的主演呢?!
我呆呆地站在这场景前面,那趴在雪地上冻死的一个个“铁血战士”以及“钱思婉”都是蜡像所做,布景人手艺高超,别说用来拍出不需要多高精度的黑白照片唬人,就是现在亲临现场,如果不是挨个伸手摸了翻看也极难找出哪里有些许违和感,除了这些“人物”在超出布景边缘时的齐齐断茬儿之外看起来一切都是那样地真实。
而这些毫无生命的“死人”此刻更是让人觉得脊背发凉,从头到脚寒颤不已。我的上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深深地咬进了下嘴唇里,有一丝丝的血流出来,滴到我的皮靴头上,发出轻轻的“啪”一声。
这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响却像洪钟大鼓一般震回了我的精神,让我连连猛吸了几大口气。这才发现刚刚由于所见太过惊诧以至于整个人完全陷入一种排他性质的冥想状态,竟连呼吸都停了不知有多少秒。
呼——呼——呼——
我像一个伶仃大醉的人,浑身软绵绵地,眼球不受控制地左右快速闪动,瞳孔也神经质地一会放大一会儿收缩,这让视线突然模糊地厉害。我想我是缺了氧,于是更加大口地吸气,可越是这样,越是觉得晕眩,最后只得任由自己瘫坐在那雪地布景边上休息。
这样坐下来,让我离钱思婉的那具蜡像更接近了些,“从她死后,真是许久没见了啊……这样看看也好……”,不知道这蜡像的作者当时是带着怎样的情绪雕琢这些人物的,我竟从她的清白面孔上读出了一些忧伤和不舍,那凝固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自然逼真,也真真儿就像是我所熟悉的钱思婉会有的那种表情,这让我很是惊异——怎样的一个人会在为拍摄一张照片而做的道具人偶时还要考虑把人物的情绪也进行刻画,又能如此逼真呢?
想到这里,我飞快地揉了揉眼睛,去看那些“志愿军战士”的面孔,这些人偶的面部刻画倒是轻描淡写,只有离镜头稍近些的才会把眉眼做出,虽说有几具“尸体”的面部也都做的十分逼真,但却都没有钱思婉那种鲜活灵动的神韵,只能简单地说是像真实的某个人罢了。
这个道具作者对钱思婉非常熟悉!
如果不是她身边的人,或者是跟她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是不会将她的表情也都描摹呈现得出的!而且我总觉得虽然“他”把“钱思婉”置身于这冰冻的残酷修罗场布景之中,却在不经意间总是透着怜惜的味道。
比如:固定其他人偶时都是近乎粗暴地用铁条穿过假人胸腔一直钉到布景台上,而“钱思婉”这具是经过反复雕琢她身下的雪坡地形来维持人物造型的,甚至怕她在“雪地”着凉一般,还在身下垫上了一小块棉被;另外,其他几具人偶的面部都有很重的霜雪遮挡,而她的脸上,只像化妆一样用粉刷轻轻扫了些白沫儿应景而已;她的蜡像人偶,头发都是真发制成,被人精心梳理过挡在了脑后,从正面看的话,景物交错遮掩,本是看不到,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做这些的,却也都做了。
这又是什么人做的呢……
“他”知道我和二土匪看到钱思婉死亡后非正常地出现在照片上一定会有所行动,“他”又有什么一定要让我和二土匪来这里的理由呢?
不对!不单是我和二土匪而已,这些志愿军战士的“尸体”是给霍老拐下的一个绝对不可逃脱的死套儿!我们三个都是“他”的绝对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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