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四面环山的小山沟，那个地方叫灵山，就是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的道场。不知为何，灵山的童年记忆竟如此难忘。如今只有爷爷奶奶的坟头守望着那一方村落，每年的清明时节，我带着一把砍刀，披荆斩棘前往祭拜。三十年来，那里似乎从未变样。前些日子，听说村头的那座土地庙要新建了，老爸特意赶回老家捐了200元。那座小庙，是那里几代人的精神寄托和唯一的共同信仰。
后来，搬到小镇，不知不觉就生活了十多年，那些年月，现在剩下的印象也就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路上，在学校与家的路上。小镇变化很大，俨然成了一座小型城市，兼具浓郁的乡村气息。当年北街一溜排开的带着天窗的老房子现如今都换成了拥挤的砖混住宅，而曾经破败的西街，现在也有了“商业步行街”。街中段的那口浴佛井，因为是禅宗四祖道信的道迹，如今投入巨资扩建成了宏伟的禅寺，井里井外两重天，井水历经千年仍然清澈纯净，井外却完全只是“市井”。
在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我好像仍未摆脱“土”的熏染，同学们一句“乡下人”曾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后来才发现，这种“土气”要伴我终生。脱离了土地，影响更大的是父母，从那以后，爸妈在街上卖了很多年的布，然后是卖衣服，后来又摆地摊卖鞋袜，卖菜、卖早点…他们一步一步的追赶时代，又一步一步的被洪水猛兽般的时代给撇在后面。
他们始终无法忘记土地。无数次提及，当年放弃土地是多么不明智的选择。奶奶过世好几年后，某日，爸爸红着眼睛对我们兄妹仨说:“我没有妈了，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来”。对，离开土地的父母，就是这种感觉。
难怪人们总是说“啊，大地母亲…”。父母离开了土地，就像是没有母亲的孩子。这多年来，生活越来越好了，父母的精气神却越来越差了，没有光彩，源于没有土地。
生活的洪流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始终被裹挟着前进，直到今日。国家从来没有给过他们什么，他们也从未奢望要从国家得到什么。
年初的时候，爸爸说想出去打工。我知道他只是找不到生活的感觉了，他需要劳动。于是，我辗转让他当了附近小区的保安。
那一天，他领到一身保安服，就像是我当年第一次领到军装一样，高兴样子藏不住。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平米的小岗亭里接应进出门的人员车辆，每日打扫打扫小区卫生，每天一坐12个小时。
小区旁边有块闲置的空地，堆满了建筑施工废弃垃圾。最近，他惦记上这块地，想整一方土地种点菜。就这样，每日下班前后他就独自扛着锄头在这个小土垒上忙活，忙得不亦乐乎。
经营这方残土，父亲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穿着我已经不能再穿的迷彩服，专注的清理废石、除草、挖地…
有时候，他喝上一杯啤酒，突然就来了一点精气神，跟我说:“那块地可以，我们种点番茄，西瓜，大白菜……一定很不错”。他甚至想把小区旁边那堵斑驳的围墙种上一溜葡萄。
我想他在“上班”的时候，一定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象:紫色的茄子 、红色的西红柿 像宝石一样在绿叶中显摆，青菜、大蒜、韭菜竞相比着身段，沿坡躺满了像胖小子一般又大又圆的西瓜，豇豆一条条垂落在夕阳下的清风中摇曳，荒地变成了一块绿色的田园…
暴雨已至，天色已晚，窗外只有零碎的灯火，看不见土地，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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