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以大后的田野,裸露出了黝黑的肌肤,有一些顽强的绿色植物零落在垄沟垄台上,呈匍匐的形状。
一早一晚的清霜使它们变得像煮熟的菜叶子,蔫头巴脑的,却还有绿色支楞着,搪塞着,抓住秋尽时最后的歉意——
"妈,姥爷咋还没来呢?他上次走的时候说割完黄豆就回来。他还说给我牵来一头小牛犊呢!"
狗娃对着正拿着烧火叉往烧红的灶塘里添柴的母亲说。
铁锅里煮着的高粱米热气顶得锅盖咕咚咕咚直响。
母亲半天没吭声,经不住狗娃一门儿心思地追问,便说:"你姥爷呀,我十三岁的时候,你姥娘过世以后,他就走了,多少年杳无音讯,就是去年才回来找我们,他呀——哎——没准儿——"
说完使劲用烧火叉打着灶坑门子。狗娃心想,"姥爷肯定会来的,姥爷上次来的时候给我买的麻花和苹果呢。
肯定会给我牵来一头牛犊的,如果是母牛犊就好了,可以再生好多牛犊呢。那时候我们家就会有一群牛呢!"
狗娃妈拿着笤帚扫着灶塘旁边掉落的柴禾,高粱米饭已煮得差不多快熟了,就对狗娃说:"去你奶奶家要碗大酱回来!"
"我才不去呢,我奶不给,上次去要,她说连大酱都下不起,这日子让你们过的!"
狗娃妈叹了口气,对狗娃说:"怨不得人家,你那不争气的爹,把家败得只剩下咱们娘三个了,他自己蹲监狱躲清静去了……"
说完从碗架子里拿出一只碗,去水缸舀了半碗水,放里一些盐巴,拿到桌子上,冲狗娃说:"去菜园里拔几棵大葱!"
菜园里还有两垄大葱,被霜打过的葱叶子,像被谁用手折了似的,叶尖儿舔着黑土,失去了血色,狗娃拔了几棵,甩了甩沾着的土,葱白还面不改色,摸着还很有骨感。
从外面疯玩回来的二狗,一上桌看着那盐汤和大葱还有高粱米饭,就噘着嘴嚷:"天天吃这高粱米饭,我不吃!!"
狗娃说:"你不吃就饿着。一天就知道玩儿,啥也不知道。"二娃把筷子一扔,随口骂狗娃一句:"比你强呢,你爸蹲监狱!"
狗娃这时气哭了,村里的孩子这么骂他也就算了,不懂事儿的弟弟也学别人这样骂他。
他只要一走出这间房子,村里的大人见了他,有心好的,会叹口气说:"白瞎这孩子了,孩子是好孩子啊!摊上了那么个爹!"
狗娃的爹在十里八乡名声比臭豆腐散发的味道还要飘得远。提起他爹,男人能干的坏事儿他都干遍了。
他爹曾经做过几年的队长,成了那时的一霸,霸着村里的所有,连别人的媳妇也霸占了几个。动不动就半年不回家,泡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忘了归途。
赌博,大小赌局,都少不了他。这个男人瘦小的身子,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出的话连影儿也找不着。坑蒙拐骗。两只玻璃花的眼睛,蒙着阴鸷的邪恶。
做了几年的生产队长,也把自己做进了监狱,罪名:贪污。他贪多少钱呢?狗娃不知道,狗娃只知道家里总有来讨债的。
家里如果有人来,不用问,就是来要钱的,家里只要有值钱的东西都被车拉的,人挑的,孩子抱的,家里已徒了四壁。连篱笆墙都被人拔去了……
狗娃娘也掉了一鼻子泪,对狗娃说:"哭啥?他死了咱们娘几个不也得活吗?你吃完饭,还要搬砖呢!"
狗娃吃完了饭,出了门,他就把头低下了,他害怕看见村里人,如果脸可以藏起来就好了。
来到砖厂后,狗娃就拼命地开始搬砖,十四岁的他读了六年级就实在读不进去了。
一是家里拿不起学费,二是他父亲进了监狱后,同学们都哄笑他,他总得找地缝往里钻。可是地缝太窄了,他想钻也钻不进,想躲也躲不开。就尬着。后来干脆书不读了。
他来砖厂搬砖每天能赚五六块钱,家里的高粱米还有咸盐都是他赚的,他看见砖厂别的工人都戴手套搬砖,他心疼一副手套的钱,把手磨得直流血。
他还是咬牙挺了,心想:"姥爷去年说收完秋就来家里,说还要牵一头牛犊给我呢!等牛犊长大了就可以耕田呢,省得洼地的那几亩田都荒芜了呢。"
想着想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少有的笑容。
说来也怪,狗娃的爹娘长得都不出众,可狗娃却天生一帅哥,大眼睛双眼皮,鼻子一根葱似的挺直,眼睛跟两汪水似的。只是有些瘦弱,他的肚子已习惯了饥饿,吃得饱了,会胀肚。
狗娃从砖厂回来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路过村东头爷爷家里时,他想了想,觉得好几天没看到爷爷了,去看看。
他刚走进屋,发现奶奶没在家,他绷紧的神经一下就放松了。屋里的黑还没把爷爷淹没,屋里没开灯。
爷爷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狗娃过去给爷爷捶了捶背,爷爷咳嗽完问狗娃:"啥时候了,才从砖厂回来呀?"
说完就从奶奶的针线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靠墙的那个大花柜的铜锁打开,摸出一个雪白的馒头给狗娃。
"快吃吧!一会儿你奶回来该骂我了。"狗娃想给二娃拿回去,但爷爷却瞅着他,坚持让他吃了这个馒头,说他搬砖累,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狗娃咬了一大口,就吃掉了半个馒头,几口就把馒头吃没了,噎得眼泪都出来了。
爷爷拿水瓢舀了点儿水给狗娃,狗娃正在喝水,奶奶就领着老叔进屋了,老叔只比狗娃大六岁。
奶奶一看爷爷正端着水瓢,给狗娃喝水,眼睛麻搭了一下,冲着狗娃说:"还不回家吃饭去呀?"
狗娃憋在嗓子眼儿的嗝儿,一出了爷爷的屋,这嗝就一个接一个的"嗝喽,嗝喽——"
回到家,中午剩的高粱米饭又端上来了,狗娃说:"我在爷爷家吃了个馒头,爷爷偷着给我的。"二娃过来仰头望着狗娃说:"大哥,我也要吃馒头!"
"等过几天哥结了工资,买一袋面粉,让妈给咱俩个天天蒸馒头吃!姥爷也快来了,姥爷来了还给我们牵来一头牛犊呢!"狗娃摸着二狗的头,满怀憧憬地说。
冬月的时候,北方已天寒地冻了,狗娃所在的砖厂也因天冷不能生产,放假了。
工资结了的狗娃去乡里的粮油店儿,买了袋面粉,还剩下些钱,他打算去十八里外的监狱去看看他爹。给他买些生活用品。
家里总算有了馒头吃,但面粉没高粱米抗吃,几天就下去了半袋。狗娃总是想着姥爷,想着那牛犊,他做梦有时候牛犊都跑到他枕头边,舔着他的脸了。
可是没有,一天天过去了,眨眼之时,冬月就过去了,家家都忙着杀猪宰鸭的时候,姥爷的影子也没有。
狗娃去监狱里探视完父亲后,顺便买了几条沙丁鱼,这是娘最爱吃的,买了几斤冻梨,还有几斤大米,手里只剩了五角钱了。这就是过年的全部年货了。
他路过烧饼店儿的时候,烧饼的香味儿灌了他一鼻子。他走进去花两角钱买了两个烧饼,他要拿回家给娘和弟弟吃。而他自己却走着十八里的路回家了。肚子咕咕直叫。
别人家的年都红红火火,鞭炮齐鸣,狗娃家冷冷清清的,还就这几天消停呢,因为过年,讨债的也都不来了。
离过年还有五天的时间了,乡里的集市上热闹非凡,狗娃斗胆也去了集市,别人都忙着喜庆,连白眼儿也忙得忘了,给狗娃一个。
狗娃在集市上想给娘买盒‘一洗黑’染头发,因为娘才三十多岁,头发就白得跟老太太似的了。
可摸了摸兜,只有三角钱了。就在集市上转悠来转悠去的。
这时他在人群的空隙里发现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日思夜想的姥爷吗?狗娃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姥爷——姥爷——"地喊。
可姥爷抬起脸来,狗娃一看不对劲,在集市上也没问,就拽着姥爷回家来了。
狗娃娘一看她爹来了,忙说:"爹,你咋才来呢,狗娃盼了你好久了!"倏然又愣住了,她看到她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这是从哪回来的,去年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你在哪里。这脸咋整的——"狗娃的姥爷长出了一口气。
哽咽着说:"我在漠奇给人家放牛了,说给我一头牛犊当工钱,后来就不给了,我跟他们理论,被打了出来……"
狗娃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摔倒了,绊住了,破碎了,随了风了。
只一会儿的功夫,狗娃就连忙上前去安慰姥爷,把姥爷搀扶上了炕头,对姥爷说:
"姥爷,这么大岁数了,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呆着吧!我明年就跟包工头去城里打工去,你在家跟我妈种点儿地。"
姥爷没言语,过了一会儿说:"过完年再打算吧!"
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姥爷就以上厕所的名义偷着跑了,找了大半个乡村也没找到。
狗娃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哈尔滨打工,每个月都能赚差不多四百元钱,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能赚四百多元钱就很多了。
狗娃把赚到的钱,都让回村的人捎给了妈妈,他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
这以后家里的篱笆墙又都修上了,还安了一个黑色的铁大门,每年的土地也全能种上了,也能买起种子化肥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还没满二十岁的狗娃就成了建筑队的包工头了,他把家里的十多万债务还清后,母亲的腰板也再次直了起来。
狗娃爹早就出来了,刚开始头两年,消停了一阵子。儿子有钱了,他又旧病复发了,逢赌便进,逢赌必输。
村里前院新搬来一户,一个寡妇领着个女儿,四十多岁,他总往人家屋里钻,乘人不备,动动手,动动脚的。
唠起磕来就骂狗娃的妈:"那个老婊子,我这辈子就没看上她……"一来二去跟人家寡妇又勾搭上了。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竟然不顾儿子的脸面去县城里嫖娼,丢人的是,还被抓了。
那天狗娃娘打电话给狗娃:"你爹又被抓进去了!"狗娃问娘:"怎么回事儿,怎么又进去了呢?"
"你回来就知道了!"狗娃娘只说了这句,就把电话撂了。
狗娃这时已天南海北的四处包工程了,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匆忙放下手头的事儿,坐飞机火速回到了家。
一回来就奔去了县公安局,当听说是因为嫖娼进去时,狗娃差点儿没气得背过气去。
他拧着鼻子找了在公安局工作的姑父丈人,交了五千元的罚款,把这个走路都晃悠的爹赎了出来。
也就是那天晚上,狗娃气得七窍生烟,差一点儿没气死。他如虎一样咆哮着:"爹呀,爹呀,你能不能让儿子好好做人啊!我给你磕头了!"说完冲着他爹就砰砰地磕着响头,头皮都磕出血来了。
他爹只哼哼唧唧说了句:"别跟我整这没用的,我是你爹,永远你也逃不掉的!"
狗娃仰天长叹:"我咋摊上这么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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