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又听到楼上邻居H在呼喊他妈妈。
“阿妈……”“oai……”,用的是客家话。
他今天的声音有点高远,不是很清晰,应该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不像平时夜晚里就在阳台或厨房的窗边,突然在你耳畔的一声声绝望呐喊,很瘆人。
他妈死了有半年多,80多岁的一小老太,是被H遗弃在家里活活病死的。并且是死了不知多久时间,尸臭味都传到隔壁栋楼都能闻到、我妈某天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然后某天来人撬门把老太太尸体运走的那种死法。
完完全全就是传说中的弃老。
H间接亲手结束了他自己母亲的性命,他每天呼唤她、思念她,希望她回来,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这事我当时也发过豆瓣广播,因为当时我听说那不孝子去美国不知几时回来,直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可能有问题,就让我妈上楼去敲门看看她是否需要帮助,我妈去了两回,但老太太拒绝开门,在门里面应答说没事不需要帮助。后来就发生了那些惨剧。
所以,过年回来和疫情的这段时间里,相对于恐惧,我对楼上的死亡呼唤是既愤怒又鄙夷的。每次听见他在那呼喊自己的死鬼老母,我就想骂一句:“不孝子!!!”
有一天早上我在拖地,我和他应该只有一墙之隔,我从我的窗口听到了他从他的窗口里的一声“阿妈……”我愤怒到把音响播放器拿到那个窗口,朝着天空方向大声播放《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因特那雄纳尔,就一定会实现。”
还有一次我在淘宝上搜索那种摆地摊用的录音喇叭——“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那种,想等他喊“妈啊”的时候就播一句“儿啊……”这个无聊的恶作剧想法,最终因为怕被小老太的亡灵上身而作罢。
总之这事是没完没了了。
我妈胆小,她甚至还在想要不要搬家。因为她常年一个人住,生怕H哪天真成了神经病,楼上楼下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搬不搬家、在哪里买新房、钱够不够,于是,这个H一家的破事,莫名其妙地深深影响着我们家。
话说回来,H这家人的故事说起来就是传说中的“风水不好”。H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三姐弟都长得很俊美。尤其是他姐姐A,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就是林黛玉,瘦弱、轻盈、神经质,她是图纸员,常常从办公室带几张那种半透明的临摹纸给我画画。大概是经常无意中透过一张张朦朦胧胧的纸和她说话的缘故,她在我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么梦幻缥缈,连消失了我也没有觉知。
有一天,爸爸说听说A自杀了。因为“有精神病”,“像她妈一样”。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后来没多久,这户人的家长父亲也病逝了。
H的妹妹我大概见过一次,在楼梯间。一个很有能量的年轻女人,说话和笑声都非常有劲。她从美国回来,带着一双混血儿女。我妈说,她在年轻时就通过美国亲戚过去了那边,结婚生子,过得很好。90年代时想让全家都办移民,但父亲因为贪恋这边国企的官职,便都没有走。去年H便是去了美国3个月——在明知他母亲不能生活自理的情况下。而最终,这个远嫁的小女儿也没有回来再看一眼这个残破的家。
但今天早上,听着他的叫喊声,我突然就不生气了。或者说,气不起来了。
我想起了阿烟,我多年前养的一只狗。
在它老死的最后一个冬天,确切地说是冬至,我把它弄丢了。那个海边小城还有当地人会放鞭炮和烟火庆祝,然而受了这一声声轰隆惊吓的老狗,在跟我散步时就突然弃我而去,穿过马路进入了一个小区,无影无踪。从傍晚6点到凌晨4点,我满街找了它10个小时,查看了数十个监控,跑了上百层楼,也喊了它的名字喊了10个小时,嗓子哑了,眼泪干了。
在我最后要放弃的时候,它突然出现在我楼下,我的面前我当时真以为是幻觉了。但事实是,后来我每次在公寓楼上的落地玻璃看那条当天散步的海边公路,内心都还会隐隐颤抖,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那晚的记忆才是真正的幻觉,如海草一般缠绕着我。
狗在次年的4月因心脏衰竭走了。那天晚上我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日记,最后写道,烟啊,我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喊你太多次了,把叫你的配额都提前预支光了,所以你要离我而去?
我外公在我15岁那年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死亡。我不明白一个人死了是怎么回事,一个亲人死了又意味着什么。直到大约10年后,我在深圳人才市场楼下的一个小店里复印简历,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脆脆的“爷爷!爷爷!”,转过头去看,是一个六七岁小女孩在跟她爷爷玩气球。
在复印机呼呼呼工作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外公(我也喊他爷爷)——我想我有多少年没有发出过“爷爷”这个音节了,我甚至无法发出这个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手勒住了我的脖子,喊出的只有沙哑的“呀——啊——”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的真正死亡,是在ta被世人彻底忘记的时候。而我的经验告诉我,当你彻底忘记一个人,是从你再也呼唤不出ta名字或称谓的时候。这一切,从你失去呼唤ta的权利的那一天开始。
死亡是一种,离别是更常见的一种。例如分手了,曾经你为他取的肉麻小绰号、屎尿屁花名或最普通的“老公”“老婆”,统统都回归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所以,这个早上,又听见楼上不孝子在对着空气呼喊着“阿妈……”,我不再感到厌烦或愤怒,而是无限的感伤与怜悯。
那位老母亲是命不该绝的,如果有黑白无常过来,可能也会对她说,你阳寿未尽,再等等吧。怎知不孝子还是在背后踹了一脚,让她跌跌撞撞上了黄泉路,一去不复返。
于是,她那残余的阳寿,就附在了不孝子的咽喉声带上,痛苦地振动着,最终化作一声声或低吟或呐喊的“阿妈……”“oai……”,游荡在小区停车场上空,不分昼夜。
·End·
(2020: 00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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