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回家”二字,常在中国人的口头心头,催生了一年一度数以亿计的人口流动大潮,创造出“春运”这个独特的词语。这一瓮乡愁的酒,在去年离家时埋下,历经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发酵出醺人的思念。是时候踏上回家的路,启开封泥,卸下心事,喝个大醉才好。
无论你如何择人生,这趟旅程都是命运择你,回到生命的起点。
城市,故乡
董卿的《朗读者》曾以“城市”为主题,邀请了演员王洛勇、主持人孟非。一个是中国人在纽约,跻身百老汇舞台的逐梦故事;一个是重庆人在南京,以节目温暖都市生活的日常故事。王洛勇的19年,孟非的30年,足够让他们在城市成家立业、安放身心,视纽约、南京为第二故乡。正如当下的城市移民,他们以新人的身份参与、融入和获得,使春运的镜头少了些焦虑,多了份满足。城市也正因广纳人才、富集资源,得以高效运转、飞速发展。
同样受邀的作家刘亮程,较前者要少很多话题与关注,他与前者的不同,在于他始终反向思考,那个与城市相对的概念——乡村。董卿为他总结:身在城市,心在乡村。这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30岁进城,此前是农民,是农机站管理员,靠业余时间写作。36岁出版第一本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由此一举成名,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年届不惑时,他得到新人奖,就像故乡戈壁滩上的一株野草,自生自长,自成风景。
刘亮程有“乡村哲学家”之称,他的出身经历、写作对象以及语言表达,都呈现出“原生态”的特质。“我都是把家乡,当一场梦去写。”在另一本散文集《一片叶子下生活》里,刘亮程借着书写梦境,反复描摹故乡黄沙梁的眉眼。
黄沙梁之歌
说起乡土,我们会忆起文人骚客的千古江南梦,小桥黛瓦、渔火钟声,统统笼在迷朦的杏花烟雨中;还有沈从文的湘西,山水清亮如翠眸,河上吊楼,河边渡船,一年年守着端午佳节。而生于西北的刘亮程,挟着一阵满是沙砾的朔风横扫文坛,向人证明了新疆不是乡土文学的化外之地。
黄沙梁,一个名字里就带着莽莽风沙的小村庄,坐落在准噶尔盆地沙漠的南端,身畔枕着静静流淌的玛纳斯河。一个青年人,一把铁锨,站在贫瘠的沙土地上,独自面对周而复始的农务,在城市化大潮下,这样的生活令人难以想象。一腔热血,配上轻狂躁动的青春,砸在单调且孤独的草垛上,怕会飞起呛人的尘土碎屑。刘亮程却不。世界荒芜,才要细致观察,学会开拓自我的疆界;宇宙辽远,才要贴近泥土,学会换位思考,找寻创作的源头活水。
刘亮程伸向黄沙梁的笔触,总是化腐朽为神奇。夕阳下趴墙根的蜻蜓,大榆树西指的一截横枝,夜半无人听见的鸟叫,两窝蚂蚁,乃至一堵墙,一片云……在黄沙梁,一切存在皆有意义。
《与虫共眠》一文中,翻完地的刘亮程累倒在田间,他听到虫声、蛙声,交织着谷物生长的声音,于是幕天席地,在草丛中酣然入睡。这一晚,他的身体被爬被咬,成了小虫子的温暖巢穴,他却不恼反喜,因为能被那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体的味道赞赏不已”。普罗泰格拉曾说:“人是万物的尺度。”刘亮程则把人置回万物之中,凸显一种平等和谐的生命观与自然观。归根到底,人也只是一种“大虫”罢了,我们无权把钻进衣服的小虫捉出扔掉,就像大地不会因为瘙痒难耐而把我们捉出扔掉。在乡村,在广阔自然的面前,物与我的界限被消弭了,把虫和人分置于生命天平两端,二者原来是等重的。刘亮程不禁继续思考:虫子朝生暮死,生命何其简洁快乐?而人生漫长,有多少烦恼苦痛?我们知道虫子,虫子知道我们吗?
收尾处,刘亮程说:“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人的生命和虫的在本质上无异,要承认这点很难,因为它多少令人沮丧,伤害了生而为人的自尊。但在刘亮程这儿,脚下身后是坚实且广袤的土地,他的姿态足够低,经历足够丰富,所以能领悟生命本真,坦然说出人所不能也不敢言。“面朝黄土”,是祖辈世代生活的写照,守着农人本分,靠天吃饭,匆匆生活,少有可供仰望冥想的闲暇,哪怕到他已脱离农田,依然是人世行走,风沙扑面。“没有叫声”,是以虫的标准衡量人,如此看来,人要默默无闻得多,连证明自己存在的叫声都听不到。又或许,是人活得不如虫自由坦率,要考虑的太多,不能恣肆地表达,连放声大哭都要躲到人后。
“最终是那个站在自家草垛粪堆上眺望晚归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个的人生世界。那些一开始就站在高处看世界的人,到头来只看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在《我受的教育》中,作家感谢故乡黄沙梁,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蕴含了全部,让他获益终生。高楼里的都市中人,无从感知脚踏田埂得来的温度、深度、广度。
梦里梦外寻觅
散文集《一片叶子下生活》里,关于黄沙梁的片段都写于城市,故而“梦”是刘亮程重温往昔、重回故乡的媒介。从乡村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刘亮程的出走之路颇具代表性,贫瘠的黄沙梁就这样被村人放弃,在当下,有许多这样的乡村被抛掷在现代化之后。对美好生活的期冀,驱策着人们离乡进城,可是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的观念融在血脉里,时时发作。都市游子在席梦思上辗转难眠,恍惚回到乡村,在老屋的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又在梦醒后陷入迷惘。
在书中,随子女进城的父亲做梦,梦见有人叫他回去种地,“每次睡醒后,父亲都会茫然无措地坐上好一阵”;放弃务农的大哥做梦,梦见承包过的种不出粮食的四百亩盐碱地,“每次梦醒后他都要呆呆地回想一阵”。和无甚可取的故乡的联系,似乎已随着搬家被斩断于身后,可他们总是心魂不定,若有所失。“我”也做梦,时常怀想走出屋门、走向院门的场景,只因为这段路是自己家里的路,在如今的城市楼房里再不可得了。这段曾经供“我”小跑的路,现在缩短为大门到防盗门的距离,伸手就能探到尽头。原来城市的得到,是以乡村的失去为代价的。
当初出走乡村追寻的东西,在城市找到了吗?《家园荒芜》一文,记叙了刘亮程深夜回到县城家中的所见所思。缺少男人的家此时寂静无声,家里一切如常,男主人走前没装好的一截电线,仍斜吊在墙,只有新摆出的相片一张,是女儿想爸爸了。卧室门半掩着,月光斜照,妻子在熟睡。刘亮程站在床边,用“荒睡已久”形容爱人,这种震撼,不亚于家园荒凉、田地荒凉……此刻他才知道,“真正的荒凉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身兼丈夫、父亲的责任,却让妻子一晚晚独卧,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缺席,是“我”一生的遗憾和愧疚。从前为维持生计奔波,现在为更好生活奔波,远方无限好,追求无止境,人们往往忽视了近处的亲人,以及最简单的幸福。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果梦境变成现实,真的从都市回归乡村呢?在《留下这个村庄》里,离乡多年的作家近乡情怯,忍不住向邻村人打听黄沙梁。熟人不认得归来的游子,黄沙梁村在远眺中像一堆破旧东西扔在荒野里,物非人也非。曾经的家园荒芜了,记忆中的黄沙梁早已经不在那里,现在的故乡没有了“我”的位置。想要归来,无处可归。
更遗憾与残酷的是,刘亮程意识到:“我在这个地方少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前,这里的月光已经快要照透我了。我在别处长出的一些东西阻挡了它。”回乡的不适感,被作家敏锐捕捉到了。在故乡的月光对游子身体的拷问中,“我”不再应答如流,和故乡不再是亲密无间的状态了。毕竟故乡和“我”,都在岁月里变了模样。
梦里梦外,构成出走与归来的矛盾。刘亮程梦中的黄沙梁,是魂牵梦绕的故乡,也是一块供人凭吊追忆的碑,终究是回不去了。刘亮程半路来到城市,城市对他注定只是半路的家园。而故乡纵然回不去,仍是乡愁的容器,心灵的驿站。
生长在城市的人,他们的故乡又在哪里?是自己所在的城市,是那个人的城市,还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中流浪,因为身与心常常异地而居。也许寻寻觅觅,我们都在心中渴望回归一个不一定叫黄沙梁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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