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的英语怎么样了?
薛平在上面忽然问道,躺在下面的邵玲玲一愣,这是薛平第一次在办事的时候说话。
还行吧!邵玲玲不知道薛平是什么意思。
薛平没有下来的意思,你上次不是说,你儿子的英语老师给你打电话了吗?
的确是,上次他们正在办事的时候,邵玲玲的电话突然响了,邵玲玲本不想接电话,可是那电话却特别执着,丝毫没有挂断的意思,薛平没有说话,邵玲玲不耐烦拿起电话一看,来电标注的却是她儿子的英语老师,她一愣,她儿子的老师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一阵紧张,对着身上的薛平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的老师很客气,表示这么晚了,还打扰她特别不好意思,她说起她儿子最近的英语成绩急速下滑,请她这个家长配合老师多加注意。
薛平的脸几乎要贴在她的脸上,英语老师的话他全听进耳朵里,倒是难为他还记得这件事?
只是这个时候,薛平提起这件事,邵玲玲总觉得怪怪的。
薛平不再说话,从邵玲玲身上爬起来,我先去洗洗。
嗯,邵玲玲从嗓子里哼了一声。
浴室里响起一片水声。
邵玲玲躺着不动,身下好像并不粘湿,她用手摸了一把,举起手来,对着灯光照了照,手上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她知道他这次又什么都没做成。
薛平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水刚刚好,你去洗洗吧!
洗个屁!邵玲玲心里嘀咕着,却没说话,她不想动,可是她知道如果她不去洗,他会一直叨叨到直到她去洗了才算完事。
邵玲玲赤着脚,踩着旅馆里污糟的看不出本色的地毯走进浴室,浴室的两面都是玻璃,其中一面正对着床尾,这次邵玲玲没有选择星级酒店,她在大众点评上挑了一家最便宜的旅店,她知道无论好坏,薛平都不会给予评价,每次都是邵玲玲掏钱,邵玲玲觉得高档酒店高昂的价格、松软的羽绒枕、甚至开床时那支红玫瑰都无不在嘲笑着她,嘲笑着她的眼力。
薛平早已把百叶帘拉下遮住了对着床尾的那面玻璃,邵玲玲站在浴室门口,半掩了浴室的门,她抬起洗手池的水龙头,水声哗哗一片,她对着镜子,脸上依旧红是红,白是白,妆容丝毫不乱,薛平从来不接吻,甚至从来都不亲她,也好,省却第二次化妆的麻烦。
水声哗哗响了半分钟,邵玲玲摁下水龙头,走出浴室。
洗完了?这么快!薛平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摆弄手机,没有抬头看她。
哦,她随口应道。
今晚回家吃饭吧!薛平说。
邵玲玲突然坐起来,今晚?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啥也没买,我答应儿子今晚要和他一起吃饭。
薛平皱着眉头,买啥东西!我妈都那样了,啥也不用买,你儿子不是判给你前夫了吗?今天不是周六啊。
哦,邵玲玲对薛平的态度有些不满,我儿子英语考的不错,我答应他,今天和他一块吃饭。
那你说怎么办?我家老太太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头顶的灯光直直照下来,薛平的头皮在稀少的毛发下面隐隐散发着油光。
邵玲玲给前夫打电话,让他去接儿子,电话打得并不顺利,电话那头语带讥讽,邵玲玲装作没有听出来。
当初要不是因为这些冷嘲热讽,或许他俩也不会离婚,或许离婚的原因不止这些,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粗粝岁月的棱角早已磨光了两人心中本就不多的温情,剩下的只是彼此的唇枪舌剑,两个人吵的都累了,离婚也就顺其自然,邵玲玲想要儿子,可是凭借她每月那几个钢镚,租房子,养儿子,她知道,难,邵玲玲在争夺儿子抚养权上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
邵玲玲想要房子,虽然只是河边的三间小平房,可是,如果,她要了房子,儿子就要和他爸爸租房子住,她不忍心儿子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家雀,房子她也没要,但是说好,前夫给予她补偿,算来算去前夫给予她的补偿正好抵消了她给儿子的抚养费。
十年一场婚姻结束,邵玲玲还和十年前一样,独身一人。
邵玲玲是在推销防脱洗发水时认识薛平的,先生,试试这款洗发水吧,效果很好的。
洗发水包装上的“防脱”两个字格外醒目,邵玲玲对面站着薛平,在邵玲玲的角度,她是无法看到薛平头顶的毛发状态的。
邵玲玲对每个男顾客说的都一样。
薛平拿着洗发水,翻来覆去的看,真的管事?
管事!管事!邵玲玲说着培训学来的话,好多用过的顾客都说好,有好多回头客呢。
薛平留了邵玲玲电话号码,说是有过敏什么的,可以咨询她。
很快,一来二去,二人就认识了。
似乎,两个人没有短信联系过几次,电话也没打过几次,邵玲玲想来想去,他们第一次去酒店的前一天,薛平告诉她,他住的地方马上要拆迁了,根据户口本人数给予住房补偿,每人补偿四十平米,他和他妈两人补偿八十平米,可惜,薛平叹道,要是我结婚,就能拿到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一百二十平米!这是多大,有差不多她过去住的九间房子那么大。
第二天,当薛平提出去酒店时,她没有拒绝。
当薛平急哄哄趴在她身上时,她才知道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的原因了。
她没有说话,薛平有几分歉意,太着急了,下次就好了。
邵玲玲拎着一箱牛奶,一兜苹果跟在薛平的身后,脚底都是拆迁后的破木板,碎砖头,拆的一半的墙壁龇牙咧嘴,大写的“拆”字也被拆掉一半,邵玲玲随着薛平七绕八绕,爬高登低,走进一栋大约有几百年的老楼里,薛平熟门熟路,邵玲玲却时不时碰上放在楼道里的水盆、腊肠、腌菜坛子,就这样邵玲玲一路丁零当啷、叮叮当当响着跟在薛平身后。
在楼道尽头,是一扇血污色的木门,薛平拉开门,自己闪身进去,木门反弹回来,差点弹在邵玲玲的鼻子上,邵玲玲赶紧一把扶住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味道顺着那道缝隙冲着邵玲玲扑头盖脸地冲过来,邵玲玲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屏住呼吸。
邵玲玲站在那里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哗地一下拉开门,那股子味道从头到脚包围了她,邵玲玲在这股粘稠的气息里简直寸步难行,那气息黏在她的裸露的臂膀上,黏在她露出的腿弯里,黏在她的鞋底上,她使劲儿拔起右脚,却又不知道该把脚落在哪儿,地面上脸盆、报纸、饭锅、米袋、落了一地葱皮的干葱,她用脚尖扒拉出一个脚掌大的地方,落下右脚,左脚却又不知道该在哪儿扒拉地方,她就这样定格成前行方式站在门口。
把门关上,我妈怕风,薛平坐在床头,头也不回地说。
视觉的冲击力早已压过嗅觉的冲击力,霉味、汗酸味、大葱大蒜味、久未洗澡的味道、人类行将朽木的味道,这些味道在邵玲玲的鼻腔里回旋,邵玲玲慢慢开始闻不到这些味道,床头一蓬乱草般干枯的白发,白发下面是一张任谁都能看出即将死亡的脸,可是脸上的眼神却告诉人们,我不能死,我不会死,那眼神里对生的渴望直直对着邵玲玲的目光,邵玲玲的背后一层细密的汗珠。
过来,薛平有些不耐烦,让我妈看看你。
邵玲玲两脚不断地扒拉出下脚地儿,一步一挪蹭到床前,薛平把手里的一只手放到邵玲玲的手里,邵玲玲一个激灵,下意识扔掉那只手,她一个哆嗦,又赶紧抓回那只手,老太太的这只手冰冷刺骨,大热的天,邵玲玲头发里都是一层层的汗,那只手只剩下骨头,又细又短的骨头。
叫妈呀!薛平的屁股在床上往外挪了两寸,给邵玲玲在老太太跟前腾出点地方。
邵玲玲两只眼睛不知道该放到哪儿?
妈,声音在邵玲玲的嗓子里含糊着。
老太太的手指头微微挠着,似乎想要抓住邵玲玲的手,那手指头每动一下,邵玲玲就一个冷战,头皮里的汗珠“唰”的就冷下去,胳膊上一层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当晚,邵玲玲住在薛平的家里。
第二天,他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半个月后,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登门拜访,薛平把结婚证扔给第一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的眼睛在结婚证和邵玲玲的脸上转来转去。
结婚证还能有假?薛平一脸讥讽。
这栋行将朽木的大楼明天将要走到生命的终点,薛平一家今天必须搬走,薛平出去联系租房,邵玲玲留在家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似乎哪样东西都要带走,似乎哪样东西都没必要带走,邵玲玲面对堆了一地的杂物呆呆地坐着。
哦,哦,老太太在床头呼唤邵玲玲。
虽然和老太太只相处半个月,邵玲玲已经基本明白老太太每个单音节词后面的不同含义。
邵玲玲走过去,妈,你要喝水?你不喝水?你想坐起来。
老太太能坐起来,只是需要人扶,薛平自从没了父亲,就再也没扶老太太坐起来过,这是薛平自己说的。
邵玲玲坐在老太太身后环拥着她,那一把瘦骨头压在邵玲玲锁骨上,硌得生疼,常年不洗澡的味道在老太太身下的被子里一股股的涌出来,邵玲玲的鼻子又像第一次站在这个家门口那样恢复了往日功能。
老太太呃呃的声音在嗓子里忽上忽下。
邵玲玲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妈,你今天高兴,要搬家了,是不?高兴,都高兴,咱们能分到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一百二十平米,三室,不,四室,儿子就能跟着我了,自然后面这句话,邵玲玲含在嗓子里,只让它在肚子里徘徊了几圈。
老太太眼睛直直盯着窗户,妈,你是想出去吗?
也好,邵玲玲想着,把老太太挪出去,她正好收拾一下床。
老太太很轻,邵玲玲很容易就把老太太安顿在门外的一张靠背沙发上。
邵玲玲伸着扫帚在床下划拉,她记得她最值钱的一双皮鞋就放在床下,怎么少了一只?扫帚杆在床下东挡西杀,带出一大堆纸盒子、破布头,一只高压锅盖在一大堆垃圾里面探头探脑,这是只老式压力高压锅盖,盖子上面还有一个沉重的气阀。
邵玲玲正在端详着锅盖,试图给这锅盖找到匹配的锅子。
薛平一脚踹开门,邵玲玲,你把我妈搬出去的?
啊?啊!
薛平咬牙切齿,抬起腿,一脚踹在邵玲玲的胸口上,你这个贱货,你安的什么心?
邵玲玲疼的弯下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床蹲下去,我怎么了?
薛平转身出去,很快转身回来,老太太躺在他的怀里,双手直直垂下来,那一头干枯的白发成奇怪的角度弯向地面。
邵玲玲心口一阵突突乱跳,顾不得疼痛,蹲坐起来,帮着薛平把老太太平放到床上,老太太安静的没有任何反应,邵玲玲大着胆子把手指悬放到老太太口鼻上。
啊!邵玲玲抽回自己的手,捂住嘴,转过头去看薛平。
薛平恨恨地望着她,谁让你挪动我妈了?这下好了,四十平米没有了!
邵玲玲一愣,她没想到薛平第一反应竟然是四十平米。
还没等到薛平想好如何不让这四十平米不翼而飞,楼道里陈年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皮鞋踩上去的缘故,薛平和邵玲玲一愣,这个楼道里常年响着都是拖鞋蹭在地上的提提突突的声音。
薛平起身迎了出去,邵玲玲捂着肚子弓着腰站起来后退几步,离床远了些。
门外是薛平的声音,我妈睡了,不要打扰她。接着是拉拉扯扯的声音,听得出薛平在竭力阻挠来人进屋。
门最终还是被人在外面拉开,来人一眼看见邵玲玲正弯着腰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那姿势是标准的与遗体告别,那人一怔,在门口止住脚步,扭回身,给身后的人让出一点空间,进来的是个大夫,大口罩,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这个大夫径直走向床头,一面摘下听诊器,薛平在门外挤进来,你们干什么?我妈睡了,刚刚说道“睡”字,他就被人拉扯住,薛平对着邵玲玲,笨蛋,别让他们动我妈。
邵玲玲只看见那个大夫硕大的屁股正对着他,很快大夫直起身对着门口的人摇摇头。
薛平被人放开,有人递过一个活页夹子给他,薛平只看了一眼,声音粗嘎,我不签,我妈尸骨未寒,你们就变成了八十平米。
那人不答话,塞给他一支笔,薛平攥紧拳头,拒绝接那支笔,好像那支笔就是八十平米,签吧,有人说,这是规定。
我不签,薛平拳头朝后抡去,甩掉那支妄图缠住他的胳膊,活页夹子摔在地板上,我不签,我他妈就是不签,你们有本事整死老子。
有人捡起活页夹子,递给仍是遗体告别姿势的邵玲玲,你他妈敢签,老子先整死你,邵玲玲弓着腰,两只手还停留在肚子上,那一脚的疼痛又在丝丝拉拉的扯着她的神经,薛平的手指头戳到她的脸上,一百二十平米转眼间就成了八十平米,儿子来了住哪儿?儿子咋办?为什么要挪动老太太?为什么老太太偏偏在今天签合同时死了?八十平米!八十平米!
邵玲玲直起身体,我不签。
这是规定,你必须签,拿着活页夹子的手固执地停在她的胸口,我不签,邵玲玲声音尖细起来,像一把勺子刮着锅底,那只手显然吃了一惊,啪的一声,活页夹子掉在地下。邵玲玲低下头去,那只黑皮鞋,那只她丢失的黑皮鞋在高压锅盖下探出半个鞋面,那只她第一次结婚时买的最贵的皮鞋,十年前,她花掉半月工资买了这双皮鞋,新人穿新鞋走新路,结果十年的婚姻里,除了这双鞋还是新的之外,其他的都是伤痕累累。
她俯下身去,捡起高压锅盖。
你干什么?屋子里一片惊呼,人群呼啦啦向门口退去。
你不要乱来!
快报警!报警!打110!
你放下!
有话好好说!
你冷静!冷静!
邵玲玲,你这个蠢货,打呀,打死他们!薛平的声音粗嘎,沉闷。
邵玲玲看见一只手挥出去,一只沉重的老式高压锅盖飞出去,先飞出去的是锅盖上的压力阀,有人“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流血了!快打120!快!警察来了吗?邵玲玲抬起那只手,翻来翻去的看看,这好像是她的手。
三年后,邵玲玲被提前释放,在狱中,薛平委托律师来找她签了离婚协议,她问房子的事,律师缄口不言。
出狱后她终于打听到薛平的新家。
她用一张卡片很容易撬开了房门,这是她在狱中和狱友学到的新技艺,房子南北通透,大概主人临出门之前忘记关窗户,风吹进来,米白的纱帘呼啦啦直响,客厅的电视背景墙是水磨石青砖,邵玲玲走进去看,原来是仿着青砖颜色的壁纸,米白色沙发,黑色大水晶石茶几,仿木纹淡灰色地板,露台上一对米白色方格布艺小沙发相对而放,木质小茶几上还有主人未来得及收走的咖啡杯,朝阳的一间卧室里一张圆形大床,床头是一副巨幅婚纱照,薛平一头浓密的黑发,新娘娇小可爱。
房子有四室,看来还是一百二十平米,邵玲玲坐在床头凳上,对着那圆形大床,她不明白,不行的薛平要这么一张大床有何用,她想起他在她的身上,气喘吁吁,最终一事无成的样子,心里忽然一阵阵发酸,邵玲玲忽然间心灰意冷,她什么也不想争了,去它妈的四十平米!
有人在开门,宝宝,热坏了吧!先去洗洗!是薛平的声音,柔声细语,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粗嘎、沉闷。
原来他会说情话啊!邵玲玲的眼泪唰一下子流出来,她满心里只觉得堵得慌,嗓子眼里像杵着一口滚烫的地瓜,下不去,上不来。
有人走近卧室,透过泪水,邵玲玲看见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走进来,那个女人看见邵玲玲,啊的一声尖叫起来,平!平!
薛平冲进来,邵玲玲看见他浓密的鬓角,她突然想问问他,他是不是带假发了?
邵玲玲临死之前只看见薛平两只胳膊高高举起来。
薛平看见邵玲玲一怔,摸起门口的棍球棒,砸向邵玲玲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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