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文学系列讲座第十讲
作者:顾月华
2021年3月4日星期四晚上,由顾月华策划、由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皇后区图书馆新移民服务部联合举办,由陈曦、纽约桃花、南希和顾月华为主的工作团队,在云会隆重推出:极光系列的第十道极光。
本次讲座由北美著名小说家陈谦担纲,由卢新华担任点评嘉宾,由主持人南希将陈谦隆重介绍出场。
陈谦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广西大学工程类本科毕业。一九八九年春赴美国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 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
代表作为长篇小说《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及中、短篇小说《繁枝》、 《莲露》、《特蕾莎的流氓犯》、《我是欧文太太》及《虎妹孟加拉》等。曾两度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及“中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并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等文学榜单,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陈谦是一个理工女,這是她思想缜密,遇事能冷静思考的原因之一,她到美国后按步就班地解决了读书工作安家落户的问题, 先读书深造,毕业后进入硅谷高科技公司工作,在技术更新换代非常频繁、工作压力极大的高科技行业里当了十几年的芯片设计工程师,正在这时,她在海外碰上了中文网络写作的第一波浪潮。也是现在大家都讲网络文学,但在九十年代中期,当时中国大陆还完全没有网络这东西,中国人都不能上网,更别说网络写作。中文网络写作最早是在海外开始的。她的很多朋友也开始写,她在海外读到他们的鲜活生动的作品很激动。在英文语境中,她说突然看到有这么多中国人用中文在写,而且写得这么好,她来自儿时的对文字的爱好一下子被激活了。她就也开始上网写。
当时在美国,应该说,全世界除了中国大陆以外,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国大陆留学人员基本都知道有一个网络刊物叫《华夏文摘》,它今天还在。陈谦就开始给《华夏文摘》投稿。《华夏文摘》是一个很正规的电子杂志,一周出一期,它当年的全球电子邮件直接订户就有数万人之众。海外当时的中文媒体很不发达,中国大陆的消息难以及时获得。有了网络就大大改观了。《华夏文摘》当时通过网络给大家传递很多有关中国大陆的最新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海外大陆背景的人士对中文世界的信息的需求。网络写手们在不同的中文邮件组里非常活跃。陈谦就开始上去写了。当时的笔名是“啸尘”。她用这笔名写了不少有关留美经历和感触的散文、随笔。在这个过程中,陈谦开始找回了对文字的感觉,及与读者的互动,在这种良好的交流环境中,她更想通过写作与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感受了。
最早的写作,也可以说是在她母亲去世的阴影中开始写作的。她母亲在九五年春去世,写作在那时对她是一种安慰和疗伤。陈谦在写了一段散文随笔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兴趣在小说,从九八年她开始小说写作。刚开始写小说时,陈谦说她想编圆个故事都很难,但这种有挑战性的写作让人有精神上的愉悦。她在吃力地学习小说写作的过程中,听朋友说,你用中文写作,那你重要的读者应该在中国。她就尝试往国内投稿。第一部自己觉得象点样的小说写出来后,她投给国内的《钟山》杂志。《钟山》杂志副主编当时是傅晓红。这篇小说的文字是年轻幼稚的,但小说的表达有新鲜的气息。第二部就写了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它一出来,就很顺利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
后来陈谦开始转到当时海外著名的文学文化网站《国风》写专栏。《国风》是以专栏作者的形式运作的。每个月专栏作者要更新一次自己的栏目,就是这样排版。她虽然工作很忙,但是通过这样的形式,她逼着自己每个月写一章,小说《何以言爱》、《爱在无爱的硅谷》、《覆水》、《残雪》、《落虹》,以及《特蕾莎的流氓犯》等等,都是以这种方式在《国风》上一月一章地写出来的。她的专栏有很稳定的读者群,不时还有反馈,她就慢慢写。通过这样的道路,找回了我自己的爱好。
《爱在无爱的硅谷》这部小说是陈谦一部重要作品,起初是在《国风》专栏上写的。基本是每月一章,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写成的。硅谷是她来美国后住得最久的地方。十年光景,它见证了她的成熟、成长。跟其他的硅谷人一样,她经历了它的谷底、复苏、高峰、泡沫。眼下她正亲睹着它最新的一轮幻灭。这是她在美国最熟悉也最有感情的地方。动笔写书的时候,硅谷正处于白金时代,每天出六十多个百万富翁的神话正广为流传。那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而成功的标准,就是量化的财富积累。人们关注的,是创业成功、公司上市、股票飞红暴涨。在网络泡沫横飞的时候,这并不是神话,她说当你周围到处是可见可感的奇迹,一个人想要不迷失,非常的难。那时你随便走到哪儿,只要是人在一起,你听到的就是股票的消息、公司成功上市的消息。你很少听到、见到有人会停下来,跟你谈一谈,一些比发财、“成功”更有生命灵性的话题,比如文化、比如个人内心真正的激情所在、梦想所向。
可是,陈谦笔下的女主人公苏菊,即使是在那样让人头晕目眩、催人迷失的时代潮流中,也会忍不住停下来,因为一个对生活愿意思考、有所追求的人,是懂得必然的:人生肯定是有一种比物质更高的境界,它是值得你追求的,哪怕是尝试着追求。而小说里的两个男主角:利飞和王夏,则是摆在苏菊人生道路上的两种必然。利飞的完美,王夏的率性都是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的一段段见识、理解、思考的拼接。他们的存在,挑战着苏菊们的价值观、承受力和对追求理想的恒心和毅力。不幸的是,苏菊似乎没有很顺利地闯过他们的关卡,所以在小说的结尾,也还没有达到她心中的彼岸。可是陈谦相信,这就是人生的真相,而一个有过追求的人,虽败犹荣。
跟利飞相比,王夏这样一位在美国自我流放的前国内著名画家,是她花了更多笔墨的一个人物。为了准备写这篇小说的时候,陈谦经朋友介绍,跟当时在纽约作自由画家的陈丹青通过信,了解旅美画家的生活。当我提到中国画家在美国的不同的现状时,陈先生说了这样的话:“(中国)画家来到美国,都很失落,只是失落的姿态各异”(大意)。这是对她很有启发的话语,从这个出发点,王夏一下就站住了。他以他貌似不羁的姿态、实则是一个失落者的心态,跟苏菊的人生轨道交汇、重合,然后分离,都是人生的必然。
作为理工科出身的作家,陈谦的文学启蒙始于她的父亲。他是非常传统的知识分子,他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经常给她讲解唐诗宋词。她觉得是他启发了她对文学最初、最基本的兴趣。
在中外作家中,她第一次读到《红楼梦》的震撼是铭心刻骨的。中文作家,对她的影响没有人超过曹雪芹。外国作家的作品,是在中国比较开放之后才接触到的,托尔斯泰应该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到了美国之后,有美国作家菲利普一罗斯( Philip Roth),女作家美国的欧茨(Joyce Carol Oates),加拿大的爱丽丝一门娄(Alice Munro),看得出来,她比较喜欢深刻刻划人性的作家和作品。
陈谦关于移民题材的写作,跟她的生活经历有关。最鲜活、最有直接冲击力的生活经验是她来到美国后获得的,所以她的写作兴趣点落在这上面,是很自然的。如果相信直接经验是创作灵感的来源,那么对新移民作家,包括在海外用外文写作的新移民作家,移民题材应该是座金矿。只要耐得住寂寞,用功开掘,它可以带来无穷的可能。
人们谈到她的小说,从《爱在无爱的硅谷》开始,到《覆水》,再到《望断南飞雁》,似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娜拉”。想来是跟“出走”有关。《爱在无爱的硅谷》里苏菊离开事业有成的男友利飞,离开带给她丰足的生活保障的硅谷,随流浪画家王夏自我放逐到荒凉的新墨西哥高原,人们想到娜拉的出走;苏菊后来发现与王夏在一起的生活并不理想又离开了他,于是有人说那是娜拉的二度出走。到了《覆水》,女主角在跨国老少恋中,挣扎在对“坚守”和“出走”的选择中,让评论家又想到了“出走”的意象;到了《望断南飞雁》,南雁是真的出走了,所以用“娜拉出走”,是再便捷不过的解读选择了。
关于“出走”,陈𣌀认为其实不止是女性题材的一个热点。如果直面内心,我们每个人都会发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都曾有过“出走”的冲动。所谓“生活在别处”,包含了这个意思。她写《望断南飞雁》的初衷也可以说比较简单。她说近年来读到一些中文小说,对新时代女性在当下复杂多变的社会型态里的生活多有描绘。其中不少涉及两性关系中女性的弱势地位,比如面对二奶问题,小三问题时,妻子们感到悲苦,小说中的女性因为这样的遭遇而困惑,丧失了人生方向。小说中这样的观念表达,在她看来是过时的。她想到了她那些坚韧努力,不停追求自我实现的女性朋友,比如南雁这类。她想通过南雁告诉大家,在这时代女人已经可以有这样的活法。
在小说中,南雁其实不是个特别有天份、特别聪明的女人。她甚至有点愣。如果她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女性,最后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而执意出走,就不是很特别。南雁的特别在于她是一个普通的女性,甚至没有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资质普通。但她对自己的人生有想法,有执着的追求。她想成为一个艺术设计者,虽然她并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和实践,就是有一个梦想。这梦想是小说家陈谦看重的东西。通过南雁身上能力和梦想之间反差的对比,小说的张力就出来了,令人迷恋。南雁在梦想追求的过程中,不断有过挫折。她也不断放弃过。比如按丈夫的意愿去读了个学位,在先生的实验室里工作,在新大陆也寻到自己的一片天空。在移民生活里,这其实是最常见的事情,很多人会因现实放弃梦想,随遇而安。这是理性的个人选择,无可厚非。而南雁的特别在于,她心中那颗少年时代种下的梦想的种子,不仅始终没有被生活的现实压力埋没,而且有一天,它还发芽了。这导致她在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的事业走上正轨的时候,突然离家,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这种非常规的人生故事,非常具备文学意义上的美感。它令人感动,所以陈谦选择了写它。
南雁跟娜拉的不同在于,南雁的出走不是在对现实生活不满后的意气之举。南雁是因为自我实现的梦想选择出走的,是深思熟虑过的选择。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虽然南雁也将面对放弃自身责任的自我追问、对亲情的难以割舍、追求梦想道路中的实际困难,但作为独立女性,她在现今社会出走的前景,显然要比当年的娜拉的前景要光明得多。这部小说出来后,很多女性读者跟我说,她们一方面对南雁的追求非常理解,也很佩服,但对她为了个人追求,完全放下母亲的责任,在孩子还很需要她的时候离家而去的这种行为不能理解。但小说家对笔下的人物无需作道德的评判,它应当呈现的是人类生存的困境。我无意写一个理想的人物,或可成为榜样的人物,所以读者读后有不同的结论和思考,是最好的。
陈谦有一个重要的心得,她写小说更专注于寻找why。就是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而不是故事本身。在全球化的网络时代,我们早已不缺乏故事。如果小说家只是写好故事本身,很难令人获得深度的精神满足。她觉得,从故事的意义讲,生活永远比小说更精彩。这样的小说观,使得她的小说是往里走的,更关注人的内心。这大概跟她个人的心性有关。她到美国以后,美国文化强调发现自我,这样一来,她认为外在大文化环境的氛围跟我个人的内在的气质匹配了,在写作上就会有反映。她觉得世界五彩缤纷就是因为人的心理千差万别。这差别导致很多事情发生。她特别想知道外部世界发生的事件是由什么导致的。我们跟别人交流的时候,言行举止都是自我内心思维的一种折射。为什么我对这个感兴趣?因为陈谦对心理学非常有兴趣。就是她想寻找“故事为什么会发生”的理由。她的小说想回答这个问题,而不是“发生”、“怎么发生”,不是how,what,而是why,那肯定就要走到人的心灵里去。但是这中间也局限了自己,这导致陈谦的小说故事性不是很强。但是她要回答“故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当然不可能回避故事,所以如何将作为核的故事讲述好,这是对小说家基本功的挑战。如果挑选的故事不吸引人,抓不住人,那谁会在乎下面的事情呢?谁又会在乎一件无趣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所以陈谦开始在写作中有意识地对结构和故事的陈述进行了努力。中篇新作《繁枝》在这方面的努力更进了一步,这都是实验性的努力。
当陈谦淸楚地意识到在小说里,故事呈现的技巧非常重要之后,她就有意识地在写作中作努力。因为小说虽然不是只讲故事,但它不是论述文,小说家对生活的理解和思考,是通过故事这个小说的核心载体呈现的,这也正是小说这个文体迷人的地方。如何将一个故事讲好,能使当代读者对你的故事产生兴趣,这对小说家是很有挑战性的。这里面也有个度的问题。过度追求技巧,也会削弱小说的可读性,这也是需要警惕的。所以平衡永远是最难的。好的小说还应该有好的语言。英美文学大家的作品,特点之一是“富厚”。他们的语言精炼,意蕴丰富,就是用尽可能精炼的语言,表达复杂的含义。
谈到陈谦的小说,她自己认为基本是从女性角度进入的。这并不是设计的结果,她只是写她能把握,而且最有感受的东西。不仅如此,还有人说过,我她写的女性都比较强势。可能她在生活中交的女朋友都是很“强势”的。她一直都被那种坚强,不张牙舞爪,但是有韧性,聪明又智慧的女人吸引。她在海外遇到的女性,去国离家,走过万水千山,每个人都走过很难的路,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异国他乡。所以她身边的女生都很厉害,没有那种很强的意志力,是走不远,也无法存活的。用一句很俗的话讲,她们都是自强不息的那种人,很有意志力。但她并不认同,这就是所谓的“女性文学”。
陈谦对“女性主义”这个词很有疑问。她碰到国内不少做女性文学研究的人,她问他们什么叫做“女性主义”?是因为作者是女人是女性主义,还是作品题材是女性的是女性主义?还是说故事主角或者作者是女人就是“女性主义”?到底怎么定义“女性主义”?他们语焉不详,所以她至今都还不能明白其定义。而在西方语境里,反而明朗了,一般是讲女权,女权主义中的“女权”就比较好明白。但好象国内是说因“女权”很敏感,提到“权力”这个东西,意识形态上面有麻烦,要把这个模糊化。因讲到权力,就总是会有对抗。而西方女权主义就是讲她们跟男性是对立的关系。但学术的东西,要界定才能言说。就像讲科学,定义不清的话,后面的东西没法讲清楚。美国就讲女权主义,是很厉害的。女权主义者的姿态是强势的。但中国的“女性文学”的提法,正如陈谦所说的语焉不详,其实在多个领域里都是语焉不详的。
《特蕾莎的流氓犯》的写作,源自一个相当偶然的机缘。陈谦在零六年去了一趟重庆。之前,她在海外读过不少关于重庆文革墓群的报导,特别想去看看。那年忽然听说那公墓要拆了。在文革发生四十周年后的零六年,她就专门去了一趟重庆,想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将被拆去的墓群。她在硅谷有个女友的爸爸就是在重庆当年的武斗中失踪的,他们家至今不能确定她爸爸是怎么不见了。她妈妈没有改嫁,因为她父亲死不见尸,她妈妈就不愿意相信丈夫死了。可就是连他们这样的一个家庭,都不知道重庆有那么大一个文革墓群。我她那年到重庆去时,跟朋友讲我就只是想看看文革时候的东西。他们就讲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我当时心里并没有具体要写什么的想法。我只是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历史遗迹,想去亲眼看看。而就是这趟文革四十周年的重庆之行,让我写下了《特蕾莎的流氓犯》。
文革时,她还是个小孩,并没有参加武斗的红卫兵的经历。但对文革那种氛围,已经有点印象了。在她所有的文革印象里,不能说很痛苦,但旁边的大人很痛苦。她长大了读到很多史料后,小时候的印象就回来了,知道它对我们的民族而言,是很痛苦的事件。那种时候,每一个家庭都受到冲击。但这些经历早年并没有困扰陈谦太多。她在中国年轻的时候也是跟大家一样,有很多青春问题,一心只想往前走,没想过文革。到海外后,开始接触很多在国中闻所未闻的资讯,她的那些记忆就回来了。她意识到,相比起西方对二战那种同样是惨绝人寰的历史事件,中国对文革的重视是很不够的。比如她的儿子还在小学时,他们就读一本当年在波兰的小女孩的日记,不是那本《安妮日记》,是另外一个小女孩、现在在美国生活的老太太写的。讲她怎么在纳粹集中营生活,她家人全被杀的那种书。他们这种小孩,在美国学校里读书,都要读这些,反复地读,告诉你们没经历过二战的人,纳粹是什么样的,前人经历过什么东西,让小孩子有这种意识。中国还有多少人对文革有记忆?这些记忆都很淡了。这是很悲哀的。今天其实文革的影响还在的。从写作来讲,文革相较于二战之于西方,也是一个富矿。只是,从文学创作来讲我们要看怎么样去探寻。
在《特蕾莎的流氓犯》里,她提出了对历史中个人责任的追问。强调的是忏悔和自省。而《下楼》是她的一部正在写作的长篇小说的素材片章。那个在文革中遭遇了深度创伤,从此不再下楼的女士的原型,是陈谦朋友的一位亲戚。她听到这个故事时相当震撼。告诉她这个故事的人,是一位心理学家。她是从创伤心理学的角度跟她谈这个话题的。她意识到,面对历史的重创,如何疗伤,其实是更重要的。我们整个民族在文革中遭到的重创到今天也还没有得到足够而有效的医治。这是她目前写作的另一个关注点。
关于她的写作速度, 她不想写重复的东西,没有挑战,没有新意的东西,她就不大不愿意写。如果以十年为个观察周期,十年后能留下来,真正让人记得住的,能有五部就差不多了吧?陈谦有一个观点很令人赞同,如果是出于个人喜爱,而且有创作冲动,那就多写。没有也不强求。这个时代,要靠写小说谋生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讲,也是没必要为写而写。
接下来的嘉宾是卢新华,卢新华现为国务院扶贫办所属“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高级顾问,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澳中文化基金名誉主席。他最大的成就是划时代的文学代表人物。卢新华生于1954年1月28日,原籍江苏如皋。1982年2月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一年级时,曾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一夜间风靡全国,人人都被唤醒了,后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的“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并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西等十几国文字。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曾为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代表,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常委,上海作协理事。大学毕业后曾任职于《文汇报》文艺部作记者,后于1986年自费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往返于中美两地,主要从事创作和讲学活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伤痕》、《典型》、《表叔》等,中篇小说《魔 》,长篇小说《森林之梦》、《细节》、《紫禁女》、《伤魂》,长篇思想、文化随笔《财富如水》、《三本书主义》等。
卢新华认识陈谦时,只知啸尘这个名字,见到面方知是一位女生。卢新华谈了关于陈谦和她的小说的印象:“最早认识陈谦,应该是上世纪末的的事。那时,我还在洛杉矶的赌场做发牌员。一天,偶然从一份当地出版的华文报纸上看到一篇谈“文化边缘人“的文章,其中引用了我一首发表在上海《新民晚报》上的新诗”这首诗题目叫做“落伍”。
诗很短,是这样的:熟悉的/全已荒疏/新潮的/跟不上脚步/异国的/总不合水土/故乡的/越看越听越糊涂/回归的我/找不着门/寻不到路/蹒跚在时光的夹缝里/深一脚/浅一步/耐心倾听时代变性的歌喉/醉眼相看潮流迷乱的舞步/禁不住阵阵茫然 /一种无所适从的凄苦/我/真的已经落伍。
卢新华出道前本是写诗的,见有人引用他的诗,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就注意到作者的名字是“啸尘”,以为是一个很有阅历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并且一定是男性。及至后来2004年他去南昌参加新移民作家会议,见到陈谦,说起来方知道她就是啸尘。后来,卢新华读了她写的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和中篇《覆水》等。他是在叮叮咣咣作响的车轮声中,一点点进入她所叙述和描写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的,并很快便被其文字中一种内在的忧愁和哀伤的情绪所笼罩,虽有些压抑,甚至觉得喘不过起来,却又感到畅快淋漓。
卢新华说: “我有好多年没看到过这样真实、细腻,有力量感的文字了。我过往所看到的许多当代中国小说,最大的通病便是假,或者说不够真,少许瞄一瞄或者闻一闻便知那些人物是假的,感情是做作的,缺乏对生活的深刻领悟和仔细咀嚼,很少真知灼见,常常对世俗潮流曲意迎合,对潜规则精心规避和利用,有的也很矫情,很“凡尔赛”,作品中所要努力表现的不是自己对时代和社会的经过反复思考并最终沉淀下来的认知,而是他们自己。这里面有大环境的因素,但也有作者自身的原因。”
卢新华提及老托尔斯泰在《什么是艺术》一书中曾说过:“艺术的本质是传情。只要作者所体验的感情感染了观众和听众,这就是艺术。”托尔斯泰主要是从情感的真挚性、感染性和宗教性等方面探讨情感作为艺术的本质的。而“艺术的感染的深浅决定于下列三个条件:(1)所传达的感情具有多大的独特性。(2)这种感情的传达有多么清晰。(3)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如何。换言之,艺术家自己体验他所传达的那种感情的力量如何。”罗曼罗兰也说:“只有出自内心的才能进入内心。”
读陈谦的作品给予卢新华一个最直接的印象便是:这是一个真正用心在写作的人。古人说李贺写诗,常常呕学士之心肝。陈谦亦当如是。这位伤痕文学的创始人为了本次活动,他又读了几本陈谦的新作,比如《虎妹孟加拉》、《繁枝》、《木棉花开》,《莲露》、《哈密的废墟》、《无穷镜》等,使得以上对陈谦的印象更加深刻了。
卢新华对陈谦的写作又有着这样一些特色的描述:如果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很像是工笔画;如果用书法来形容,则有“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之意趣,既有颜真卿的刚韧,也有虞世南的沉着,并且力透纸背。难怪乎人们常常称她是“实力派作家”。这也让我想起契科夫曾说过的一句话:“镀的金会抹去,猪皮挂在那里。”
她很用力地写作,也很用力地思想。常听她说,她写得很慢。但是慢工出细活,慢下来才能保证笔笔中锋,有去必回,有往必收。才会笔笔到位,针针见血,才会从细密中见真功夫。人物关系的纠葛和渗透,背景的空濛和蕴藉,淡淡的忧伤,绵绵的哀愁……
作为实力派作家的陈谦,写作时面对笔下的人物,似乎也很少用俯视,直视或仰视的角度去写,而喜欢像孙行者一样,一下子就钻到人物的肚子里或者脑子里,蹙紧眉头,仔细地翻看起他们的花花肠子,和堆积在脑子里的那些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念头。有时你也会觉得她是一个成熟的心理学家,正默默地坐在人类意识的河岸上,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些她所熟悉的人类意识的蠢动和流动,并瞪着一双好奇同时又是忧伤的眸子,想弄清它们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关于陈谦本人的性格和风度,卢新华有入木三分的刻划,他认为钱谷融先生曾说过的“文学是人学”此话用到陈谦身上应该很适合,他说: “生活中的陈谦确实是经常喜欢皱眉头的,尽管有时她也会突如其来地开怀大笑,同时又突如其来地打住,继续她的忧思。因此,她似乎从来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她的愁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对人生,对人性,对朋友,对自然,对宇宙的深层次的关切和忧虑,找不到出路的茫然和惆怅。有时,她也会突然紧张起来,仿佛这世界突然发生塌陷,人不再是人,我们所熟悉的世界,我们所生存的环境也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他又说:“她有时也像一个高明的服装设计师,不但长于设计而且还善于缝制。一针针,一线线,仔仔细细,绵绵密密,情节的发展,上下文的过渡,语境的转换,细节的运用,层次的梳理,文气的对接,景物的铺陈……几无漏针,也很少乱针。有时,她也很像一个手握着手术刀的外科手术医生,正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切开病变的部位,细细察开那些病灶。她作品中的环境的描写,包指自然景物的描写,与她笔下人物也总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或者说协调。比如《哈蜜的废墟》中,篇名点出废墟,哈蜜谈朋友又去废墟,财务上比较拮据的哈妈,因为恐惧女儿谈恋爱会如自巳当年一样遭人“強暴”,竟会花上170美金去一个废弃的肺结核病院的废墟查看女儿的行踪。这儿的废墟已不仅仅是自然景物中的废墟,亦和哈妈以及受哈妈长期影响的哈蜜心灵的废墟互相映衬。而哈妈始终对性行为怀着恐惧,总觉得是“强暴”的偏见,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我们的主流文化传承中,长期宣传“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性行为的集体潜意识中常常对男性网开一面,却要求女性必须守贞节,作烈妇,稍有失足,便万劫不复,被视为“破鞋”,而为千夫所指,千人所骂。她的这些极端偏执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一方面反映了她对自己婚姻生活的极度不滿,对自己当年未能坚守住性的道德高地的一种追悔莫及,另一方面,也成了她才千方百计地追随女儿陪读,将女儿始终置于自己的监督和控制之下才放心的最原初的动机和理由……这样,哈蜜心灵的废墟不仅仅来自哈妈心灵的废墟,还来自民族文化,那个集体潜意识的巨大而恐怖的废墟……”
“当然,人的社会性常常并不是陈谦所要着眼的重点,她更看重的是梳理人性本身的复杂性、矛盾性和丰富性。所以,她不仅是是一个人类心理疾病的研究者,同时还是医生。她希望能通过她的笔去救治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多的有着各种各样心理疾患的病人,同时,她也不放弃对作者或叙述者自身进行解剖。因为她经常发现,期望给病人看病的医生,有时候心里疾病其实也很严重。我前几年曾经出过一本思想随笔集,叫做《三本书主义》,以为人生要读三本书,而对于作家更为必要。这三本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一本是“心灵之书”。也可以说,一本是“书本知识”,一本是“自然和社会”,一本是“自己的心灵”。我发现,陈谦其实是一个标杆,她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剖万遍心。不光解剖别人,更注重解剖自己。她曾表示:“自我发现一直是我感兴趣的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使命,需要去寻找和发现,自我认识、自我寻找、自我完善、自我完成应当贯穿人生命的始终。”
因此卢新华认为陈谦的心理沼泽的阔大渊深,犹不可测。她也试图勾勒一代人的心灵史。小说的浅表是日常的,而平静的冰川之下,是人们庞大杂沓而又晦暗不明的创伤历史,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个瞬间形成巨大的漩涡,因为她/她们的过去是不可触碰的精神黑洞。
卢新华这段文学评论非常有意思,他说荣格曾讲述过他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房子,陈设都比较现代,后来发现了一个楼梯,越往下走,楼层越多,设施越陈旧,最底层是一个原始的境况,那里透露出个体/集体的无意识。所以,陈谦的小说,也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入人物情感和意志的深处,揭开他们不易察觉的病与痛、罪与罚。
陈谦的叙述也不疾不徐,且很耐心。很有门罗小说的特点。耐心是小说家的品质,可以从容地把握小说的节奏。但在陈谦那里,耐心更对应着人物思绪的细致而精密的条分缕析。因此,读者读陈谦的小说,也必须表现出相当的克制和耐心,并且细嚼慢咽,唯此才能品出其中不寻常的真味,这是作为一个嘉宾对主讲人的阐述与评价抽丝剥茧,分析得很到位。。
卢新华记得陈谦,曾写过一篇叫做《看着一只鸟飞翔》的美文,那叙述者自称是一个白领,一个淑女,裹着长裙,唯颜色不甚分明,却总是抬眼望着天空,想做一只鸟飞起来,飞起来,然后飞到她所要去的地方。后来,她忽然明白, 身为人,其实只有死后的灵魂才能飞翔。于是就对她的同伴们说:“我们死吧。”并冲动地想要将车开到沟里,翻下去翻下去,与一车同游的男男女女一起衣不蔽体地曝尸荒郊……这种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精神和气概,倒很像她对文学的追求。
我于是想,陈谦写作时如果握笔,手一定是将笔杆捏得紧紧的,如果是用电脑写作,打字的手指和手掌也一定会绷得紧紧的,以至于每个指关节都在发力,都在发出咯咯蹦蹦的声响,以至于那些字也都有了抖动的姿态和飞翔的意向。
我相信:那时她的心,她的灵魂也已经飞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卢新华的发言把沉默寡言的陈谦激活了,我们的目光本来只看到她的外表和作品,现在我们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度和灵魂。
在自由发言中苏炜教授给陈谦做了一个总结,有三个方面的特点:
1,陈谦的作品接地气,她踩着时代的脉搏和脉络,--VR到人工智能--从当下性到在场感,在场性。
2,她写的故事有关注人性深度与心理深度,--针脚绵密- -心理的成长性和过程性--写出人物每一个关节的心理的起承转合。
3,陈谦的风格是冷距离和热目光。她用了冷的笔触始终保持着距离感;她的热度是冷笔触后面的对人性的大悲悯,大关怀 大温热。
苏炜说他曾经在"郁达夫文学奖"的三届评审时总是遇到" 二苓二陈"----严歌苓,张翎; 陈谦,陈河,近年海外华文小说的四员大将。也提到她的早期的《何以言爱》和《爱在无爱的硅谷》和近期的《莲露》与《无穷镜》。
会后,大家十分满意,今天的讲座,南希主持的非常棒,陈谦梳理了她的写作生涯,卢新华的点评如一片深情的文学评论文,非常有文学性,专业,又有感情,高水平。苏炜和施玮的点评也很好,陈谦是中国的门罗这,喜欢她的作品,给人思考的空间,也给人提供各种解读的空间,让人对作品中的人物和生活,有更多的理解,读陈谦每篇作品都给人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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