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又在桥下摆摊卖字画了,明明前几日才因为交不出保护费被地痞流氓一顿好揍,今儿个走路都还是跛的,眼角的淤青更是遮也遮不住,可是他天还没亮就来占了桥堍边最好的位置,一张跛脚的破木桌,摆了几幅没有装裱的字画。
似乎是新画的,前几日的已经被撕破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用变卖了必需品的钱买了宣纸和笔墨,明明一身破烂的衣衫,已经捉襟见肘,狼狈不堪了。
他站了很久,小小的县城,没那么多文人雅士,他的字画便乏人问津。
沿街过来的,是县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脑满肠肥的秋家大少爷,手里揽的姑娘是百花楼里的花魁娘子,娇笑声从街头一直传到巷尾。他们路过书生的字画摊,那花魁娘子看中了书生的一幅画,画上一株青莲,亭亭玉立,不染淤泥。
“啊哟~画得真是好看!”女人半个身子都软在秋家大少爷的身上,眼角却瞥着面容俊秀的书生,一双媚眼勾魂夺魄,偏偏书生只低头照看着自己的画,丝毫不为所动。
“小娘子要是喜欢,老爷我买给你!”财大气粗的秋家大少爷,摸了一把怀里美人的吹弹可破的粉嫩脸颊,随手扯出一叠银票来,冲着书生扬了扬,“说,这画多少钱?”
“这画,不卖。”书生不急不缓地说着,将那幅清莲濯水图卷起来,收到了一侧的竹篓中。
秋家大少爷顿觉失了颜面,一张赘肉横生的脸都气得发紫:“你个穷酸样,现在是存心跟老爷我过不去是吧!阿发阿财,给我打!”
书生本能想躲,拳头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本来就消瘦的身体,生生用骨头去受那拳头,痛得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哪里敢看这热闹,纷纷躲避,也不敢出来制止,难得有人说了句“真是作孽啊!”对上秋家大少爷怒视的眼,便再不敢出声。
书生也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久到人都走光了,他还疼得站不起身来。拳脚加诸的疼痛总好过自己的心血被糟蹋,那幅清莲濯水图,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卖给一个青楼女子的。他虽然家道中落,清贫一人,却还有几分骨气,正是凭着这几分骨气,才让他不至于沦落为乞丐。
正当此时,天上忽然响起一声惊雷,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慌忙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想站起来把画收好,却见眼前的桌子早已被掀翻,桌面上的那几幅画也被扔到了一旁河里,顺着河水,已然飘远了。
如今唯一能保存的,竟只剩下自己方才收进竹篓里的青莲图。
他打开那把破得只能遮住他一个脑袋的油纸伞,抱着那个竹篓坐在雨中,伞只能遮住那幅画,他却淋得一身湿。他不是不想找个地方躲雨,只是刚才的站立已经花光了他仅剩的力气,他现在只能坐着,等待身体的力气一点点地回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也生疼,特别是雨水沾到了方才被打伤的地方,带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丝。
他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这才支撑着站起来,走向最近的屋檐,等挪到了屋檐,移开那把伞,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愣了神,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水落入了竹篓之中,这最后一幅画,也变成了竹篓底一团湿掉的废纸。
“哈……”书生忽然漏出一声笑,随后便是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他笑得浑身颤抖,四肢百骸,无一不疼。旁边躲雨的人都好奇地望着他,就好像在望一个疯子。
他觉得自己确实疯了,疯得彻底,为了这一团废纸,他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笑到最后,他忍不住一咳,便吐出了一口鲜血,吐在面前石阶下,瞬间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俯身的瞬间感觉到胸腔里那种尖锐的刺痛。他想,他的肋骨,一定断了。
原想自嘲一声,却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呜咽,他循着声音向脚下望去,一团黑色的物体蜷缩在那里,看上去那么眼熟,就好像刚刚被打的自己。
那是一只小黑狗,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它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任雨水打在自己身上,只轻声地发出类似于疼痛的呜咽,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它的身体轻轻的颤抖着,看上去那么可怜又可悲。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脏,那种同命相怜的悸动让书生俯下身去,将自己手中那柄破旧到可笑的油纸伞架在小狗的身边,正好为它遮住了狠狠砸下来的雨点。
“你……咳……你要活下去!”
雨越发凛冽起来,天上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雷。
书生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祖母总是会坐在自己的床头讲故事哄自己入睡,祖母说,天上打雷下雨,那是雷公电母在抓地上躲起来的妖精。
书生忽然希望那只妖精躲得好一些,最好永远不要被雷神抓住,这样,这雨,就永远不会停下,唯有如此,这个污浊肮脏的世界,才可以被清洗得稍微干净一点。
空旷的街道,被天空垂下的雨帘占据。有一青衫书生,一瘸一拐地走在那雨里。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瘦削又伶仃,他的身后,留下一段血迹,很快,被雨水冲淡,直到彻底消散。
屋檐下方,一顶破旧的油纸伞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望着书生离去的背影。
世间有机缘,不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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