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还是很公平的,有句话说,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定又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想想我爸,他听力受损,固然非常不幸,然而换个角度想,他也因此免受一些世俗的纷扰,变得越来越单纯,越来越容易满足和快乐。
在附近村庄干活的时候,我爸经常踏着月色回家,远远的就能听见他哼着秦腔调子,在夜色中自得其乐。秦腔需要放开嗓子吼,我爸从来不吼,他总是斯斯文文地哼着,带着老一辈文人的优雅,陶醉在一个人的快乐中。
包产到户的第一年秋天,家里收了六麻袋小麦,还有一些苞谷,另外还有一堆榨油的胡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粮食,我妈说那天晚上她坐在粮食中间,睁着眼守了一夜。那种心情无法描述,就像一个一直挨饿的人,忽然之间面对一桌珍馐美味,第一反应不是赶快开吃,而是不让他人抢走,以随时战斗的姿态誓死保卫。我爸则不同,他躺在粮食堆里,乐呵呵地哼着秦腔,哼着哼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快乐就是这么容易的事,吃得饱,穿得暖,做喜欢的事情,和家人在一起,如此而已!
画匠之路,我爸一直走的比较顺,一是当地几乎没有竞争者,他是独一份,这说明当初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二是他为人实诚,从不偷奸耍滑。有一次,村里人请来外地人油漆木柜,吹得天花乱坠,结果时间不长,油漆开始掉色,甚至出现剥落的现象。从此七里八乡全都认准我爸,有活儿宁愿等着,也不另找他人。前几年我在村里转悠,看见那些油漆过的老木柜,还是那么光亮如新,而此时,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足足半个世纪!如果一直那样保存下去,谁知道有一天会不会成为古董呢?哈哈!
后来业务范围逐步扩大,寺庙里请我爸为菩萨上色,为此他专门买了很多画册,细心研究菩萨的服饰;为了画炕上的墙围,他学会了画人间仙境,憨态可掬的小鹿、姿态优雅的仙鹤,甚至缥缈的远山、若有若无的云彩;再后来,他油漆棺材,研究龙凤的各种姿态以及种种寓意;可谓用心良苦,勤学不止。
老爸这样用心地做业务,家里的生活水平按说应该改善不少吧?唉,穷人的家,开始的时候就是家徒四壁,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了,挣一个花两个都不够,后来孩子多了,要吃要喝要上学,还有不时来犯的大病小病,能混个全家肚饱就不错了。
我们家的小破屋子,随着家里人口越来越多,最后实在是万般无奈,连借带凑盖了一间大点的房子,在旁边紧挨着用那些剩下的旧木料搭了一间小厨房,厨房的门就开在中间那面墙上,直接省去了一扇门的木料和工钱,真是俭省而实用。那时候,我已经能够模糊记得一些事情了,关于这笔债务,我记得还了好多年,全家省吃俭用,家里的馍从来都是高高地用筛子搁在大房梁上;大人只吃两顿饭,孩子们可以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加一顿晌午干粮。哥哥姐姐们放学回家的路上,总会到树林里捡些树枝,捡得多了,便成了堆,冬天的时候能省不少煤炭钱。
就在房子盖好没有多久,我爸就生病了,这是记忆中我爸生病最严重的一次,肠炎。村上的老中医到家里来了好几次,交代我妈各种注意事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不让喝生水,那时候村里有井水和泉水,我们全家好像就没怎么喝过开水,大夫说让爸爸喝开水,那他就一个人喝开水,我们其他人还是喝生水好了,但是我妈拿大夫的话当圣旨,逼着全家人都喝开水;还有就是要吃清淡,什么意思呢?就是饭菜里不准放一点油水,我妈听话极了,从此每顿都是拉条子,特别薄,透亮的那种,而且就是白水煮拉条,不放葱花,不搁油,我爸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大夫允许开荤了,我妈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只羊杀了,我不记得吃过羊肉,是不是我妈全偏心我爸了?并且从那以后,我爸就和各种肉叫上了劲儿,吃起肉来,那眼神,那姿态,我妈有个词儿精确地形容了我爸,那个词儿一直沿用至今,我爸也表示接受,好吧,那个词儿就是:肉狼!嗯,肉狼!
所以说,从一个人吃相,是可以看出他的某段生活历史的,曾记得莫言有段文,也是记录那个时代的,说饿到极点就吃马料,那都不算啥,就连麻风病人家里的剩饭,也不放过!他还说起他和朋友一起聚餐,哪怕是吃得饱饱的去赴宴,照样像饿了几辈子似的,被人讥笑不已。
经常在外面给人家干活,我爸养成了两大习惯,一是特别爱干净,他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每天晚上洗脚,从不间断,他经常嫌我妈不讲卫生,不洗衣服,我妈有时候就凶巴巴的: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意思就是她要做农活,要做家务,要管孩子,哪有那么多时间洗衣服?脏就脏吧,没病就好!二是我爸特别嘴馋,嘴馋的人都特别会做饭,我就认为我爸的鸡蛋面片比我妈做得香多了。前段时间回家,我爸正在洗衣服,里面就有我妈的,原来自从我妈生病后,饭是我爸做的,衣服也是我爸洗的,就这样,老了,开始伺候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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