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李乐从来都不喜欢他的父亲，准确的说，养父。

李乐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的父亲地模样——脸黑黑的——就再记不起别的了。但他知道，在进入养父家门之前，他不叫李乐。

养父说，这孩子命苦，改个名字冲冲喜，略一沉吟，就叫李乐吧。

养父姓罗，他没有执着于给李乐改姓，只是改了名字。母亲没有笑也没有哭，就点了点头，说好。

李乐一直觉得这名字太俗了，俗到在街上喊一声李乐，能有百十个人回头。但奇异的是，上了几年学也换了好几所学校，没人叫李乐，就他独一号。

养父没有虐待过他，甚至都没有待他不好过，吃饱穿暖一样不缺。他能感觉到如果自己的父亲还在的话，两人的所作所为应该差不了太多。周遭邻居也说，乐乐你看你这爹多好，不像谁谁谁那命苦的孩子之类的话。一开始李乐听着挺受用，后来街坊一说，他便应一声是嘞，阿姨您忙！

母亲进门之后也没有再生，李乐成了独生子。

养父脾气不坏也不大，就偶尔喝喝酒，晚上跟邻居下下象棋。母亲也很清闲，有需要就缝缝补补，没事干就听听黄梅戏，一两年下来说话的强调都婉转了许多，用街坊的话说，带了些水气儿。

李乐也有自己的营生，就是念书。他成绩不是顶尖，但也不是垫底，就在中游飘荡，时而随心情跌宕一下，老师严厉几句就迅速回转。按理说念书的日子是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事儿的，无非就是白纸黑字再加些亮红亮蓝重点，但李乐一到高中就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儿：镜子。

养父家真的没有镜子，他不记得自己家里有没有，但养父家里真的没有。

到校第一天，课间他去上厕所，一进去就被巨大而又敞亮的镜子吸住了。他站在镜子前，定定地看着自己——那是他第一次直视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那一瞬间他希望自己可以长得更好看一点，至少鼻子可以再挺一点，嘴巴也小了些，但眼睛还是有些神采的。他凑近了些，手伸向了镜子，觉得不对，又把手折向了脸。他从额头摸到下巴，摩挲着却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合适，他凑得更近了些。

胡子。

养父没有胡子——应该是没有的，也可能是因为他每天刮，但李乐有了胡子，一点点参差不齐地从嘴唇上方冒了出来。李乐揪了揪，觉得疼。看了看他又摸摸脸，回去了。

坐在座位上他琢磨着怎么在家里放个镜子，他有把厕所的镜子搬回去的想法，但在脑子里一比划他就否决了这个馊主意。

回家路过一个格子铺，他想了想走了进去，里面找寻半天看到了不少镜子，大大小小形式各异。他差点被这些镜子吸住，但他忍住了，就去挑那些小镜子，班里女生用的那种。他挑了许久才在一堆粉嫩中找了一个不那么粉嫩的，扭捏着拿去结了账，不看老板什么反应，拿了镜子就走。

写完作业他坐在床边拿出了镜子，觉得太近就拿远了些，好歹看到个全貌。他就那么静静看着，看自己有点塌的鼻子，看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睛，再看自己的胡茬。然后他发现，早上镜子里的表情，和现在的表情，分毫不差。

他试着笑，努力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笑了，但镜子里没有丝毫变化。他愣了愣，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想去年王奶奶吃饭打喷嚏把假牙喷出去了，狗叫唤着叼走老远。这一想他觉得自己笑得在抖，可表情还是分毫不动。

他觉得胸闷。他放下镜子走出去要透透气。

养父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将”，母亲在客厅里收拾着小小的半死不活的盆栽，旁边的收音机里放着黄梅戏。

母亲看着他出来，问作业写好了吗。李乐说嗯。

他出了门，坐在门口台阶上，又觉得他们下象棋太吵，就坐远了些。

他看见不远处一位父亲在陪着自己的孩子玩儿，手里拿着剩了一小半的糖葫芦。那位父亲面庞也黑黑的，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壮硕。正玩着，似乎屋里母亲还是奶奶在叫，那位父亲就抱起孩子回去了，糖葫芦留在了地上，还剩着那一小半。

李乐突然有点后悔没拿镜子出来，他想看看现在的自己什么表情。

他又在想，自己以后成了家，生了孩子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一想到自己会有个妻子，他就觉得很开心。他确认自己这个时候是在笑着的，因为想想都觉得幸福。他努力把表情固定住，快步走回去。

养父好像终于赢了一局，母亲换了一曲黄梅戏。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镜子，定定看自己。

丝毫不变。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了力气，就像老师常骂他的的，骨头被抽了。他滑坐在地上，像一滩泥从墙上顺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想写什么才能让自己表情有点变化。想到未来的妻子，不变；看到那个孩子的父亲，不变。

他抬起手，将自己的嘴角提了上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马上黑了，他也没开灯，逐渐聚拢起来的黑暗就好像有着血盆大口的怪兽一般要吞噬他。他想，就这样被完全吃掉也很好。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李乐。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反应，但他觉得自己哭了。他没有急着看镜子，他想再让自己伤心一点。他在想，想那个模模糊糊黑黑的脸庞，想那一小半糖葫芦，想那小小的半死不活的盆栽。

他没这么畅快地哭过，好像他把几辈子以来的泪水都流干了，虽然他没有听到自己哽咽抽泣的声音，但他无比笃定他在哭。

他拿起了镜子，房间里还有最后一丝光。

镜子里的李乐在笑，牙很白，两颊上还有浅浅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