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连续滂沱七天七夜,墓园的空气很潮湿。
被翻起的草皮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味。这浓烈的气味经雨水的打压变淡不少,却因四下扩散的水汽而更广范围的弥漫开来,充斥在寂静山丘的每处角落。
一袭古典连衣长裙的女人头披轻纱,远看仿佛一团雾气遮掩着她的面庞,露出鲜红丰腴的唇瓣和尖翘刻薄的下巴,衬托过分白皙的皮肤灰影婆娑,宛如毫无生机的死者。
女人上半身的优美曲线被贴体的黑衣完美勾勒,下半身陡然蓬松的裙摆垂至脚踝,细碎的镂空蕾丝似有若无的与墓园的青灰石砖相触。每一次迈开腿的角度都像是经心的细算过,小巧是步伐使她的双足完美地掩在裙摆之下,走路便似鬼魂般没有重量感,轻幽地沿既定的路线飘动。
一团黄得娇艳的玫瑰花被女人捧在胸前,搁在恍若褪了色的灰扑扑的丛丛墓碑与黑白相间的女子之中,带着神明所眷顾的唯一荣耀,昂首挺胸。
黑衣女人在青石小路尽头,一座墓碑前停滞脚步。她弯下腰,仪态端庄地将黄玫瑰放在湿润的深灰泥土上。
花瓣触及土壤的刹那,忽然褪去阳光洗染过似的明丽的澄黄,失去勃勃生机,变作漠然的浅灰,融入整个黯淡的世界。
女人没有显露半点讶异的神情,她早已知晓本该如此。这个世界,拥有着剥夺万物色彩的力量。
它的神主抖动大地的板块,荡漾出辽阔无垠的平原与高低起伏的山峦,而后将其轻轻撕裂,摆手划渠引来溟池黑水注入交杂错落的裂纹。稍觉有不太合心意的地方,落下拳头,砸出一潭汪洋大海。
它的神主肆意极了,像人世间天真无邪的孩子在纸张上用蜡笔展现天马行空,什么位置空白与否多几根如何走向的线条或几幅如何形状的图案全凭其一时兴起。倘若结束创作后发现整张画糟糕透顶,便丧失继续完善它的兴致。团一团,丢进垃圾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它在被创造出的第十三天时,成为神主的弃作。
尚未佩戴月亮与星辰的眼睛,这个未成形的世界还处在人类的幼儿期,对于所有到手的东西,分辨不出美好或邪恶,皆是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差别,即是没有意义。
它采取最直接的方式——接纳。
全部接纳。一个没有神主的世界,全部接纳意味着吞噬对方特别赋有的神明的爱。神爱被世界所剥夺的渺小之物,没有任何抵抗挣扎的能力,只能成为荒原之上的垃圾。
荒原,他们都是这么称呼被神主抛弃的未成形世界的。
黑裙女人将手臂伸向面前的墓碑。她的手戴着精致的黑丝礼服手套,修长的五指些微起伏的姿态仿佛在弹奏一曲极美的乐章。这曲乐章必定是送给墓碑的代名者的。遥远另一端的观望者潜意识地猜测,沉眠女人足下土地的已亡人,十之八九是她曾经深爱的人。
雨丝织都细密,偏偏寂寥无声。女人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冷硬石碑,白面红唇浸没盛满悲伤哀愁的湖泊。大约是回想起息止者安祥的容颜,纤指并拢的微小动作间极尽温柔眷恋。
沉默的黑白画面,一种无法形容的颓废美感令她忽地窒息。
耳畔阵阵清脆的铃声作响。少女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稳静燃烧的温暖橘红色火焰,正慢悠悠地咀嚼着炉底堆摞的条状木炭。
红砖砌起的壁炉粉刷过奶白的底色,底色上再是由俏皮的草绿与稻穗的金黄共同绘饰的可爱图案:四匹头顶高竖粗壮鹿角的驯鹿拉拽着七色彩线拧成的艳丽绳索,目光炯炯的向前迈开四蹄奔跑,它们身后的卡其色雪橇座上则是一名大腹便便的红衣白胡子老头,两只黑眼睛弯成月牙眯眯笑。
炉顶的台子上则是一排白釉的瓷瓶,绘着同样节庆意韵的精致图样,大个小个、圆肚窄颈无秩序的随性排列一行。有的瓶颈上穿戴着成串的球形金铃铛,光滑的金属表面映出的炉火光芒,宛若捕捉到星星锁入其中。
少女低头看去,原先盖在身上的针织毛毯已随她起身的动作从脖颈滑落至腿部。毛毯软塌塌的,上半部分金线勾勒的精美图案上大片大片的潮湿阴影晕开。她伸手一抹,撸得满手水渍。
少女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半干不干、皱皱巴巴,抖一抖仿佛还能嗅见满鼻冰雪的寒凉。头发仍是湿漉漉的一缕缕紧贴脸颊,不时有水珠顺着蜿蜒的发丝溜入敞开的领口。
为使得自己舒服点,她将长发向耳后尽数捋去,借水的凝聚力定型成精神抖擞的大背头。这样,她更分辨清晰身处房间的全容——没有窗口,天花板高得仰头能看见的只有浓墨般的暗影。暖色的四壁悬挂有各式各样的节庆装饰品:金丝银线旋转勾挑的大小镂空圣诞星星、夸张表情各异的狂欢节陶瓷面具、佩戴红斑点绸缎蝴蝶结的复活彩蛋等等,绚烂缤纷得令人目不暇接。
这座房子的主人肯定有收藏癖好。单纯喜欢热闹,怎么会恰好每类饰物都集全一整套呢?少女条件反射地得出浏览完毕后的结论。
“卢基诺,她已经醒过来了,我们怎么办?”少年的声音像受惊的小鸟,慌张失措地向另一人寻求帮助。
称作“卢基诺”的少年的声线听来与前者别无二致,不过语气平和,沉稳而冷漠,“什么怎么办。先去问过大总管。你留在这里守着,不要让她到处乱跑。主人正跟北方巫女交谈,不能贸然打扰。”
“那行吧。”少年听话的点点头。
卢基诺转身离去。少女抬头看去时,对方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伴随“吱呀”的关门声消失视野内。
她将视线转向被留下待命的少年,看见的却是一张精致华美的银灰色半脸面具。两只清澈的湛蓝眼眸透过面具的眼孔流露出疑惑与好奇,大大咧咧地投注在少女东方特质明显的脸蛋上,“你是东方巫女的人吗?”
“北方巫女”之后是“东方巫女”,难道说还有“南方巫女”和“西方巫女”吗?对方首先问她是不是“东方巫女”的人,而非是否从属于某个国家。由此可见,这个异世界的势力划分很可能与她原本的世界大相径庭。
分析不出更多的有效信息,少女摇摇头,“不是。”她是个老实人,在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还是守好本分、不冒险的决定比较恰当。
“这样哦。”澄澈眼眸中的兴趣一下子无影无踪。不一会儿,他以例行公事般的平平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姓名不是更合乎礼仪吗?”判断少年在城堡里的地位并非是决定性的重要、更非洞察力特别敏锐的人,她便放下万分礼貌客气,试图从他那儿套出些有用处的信息。
蓝眼睛金头发的少年怒目圆睁,腮帮子像贪心瓜子仁的仓鼠般气得鼓鼓胀胀,懒洋洋的音调忽地拔高,瞬间听来甚至有几分女性的尖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少女毫不迟疑地直指漏洞道:“是你的主人吧。如果不经允许,我怎么会坐在这里呢?”触感柔软舒适、花纹线路又典雅得仿佛艺术品的针织毛毯,怎么看也不像是两名仆侍着装的少年所能任意取用的。
一经反驳,银面少年恍若泄气的皮球,顿时神情萎恹,蓝宝石似的眼眸失去熠熠光彩。他眼神幽怨地轻轻瞥向少女,低声嘟囔,“你太聪明了,也太麻烦了,主人是不会喜欢你的。”
“谢谢。”少女面色平静地接受前半句的夸赞。而后半句,她不肯定,亦不否认。
“我的名字是卢恰诺。你呢?”
少女迟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逼真的梦境里,她所窥见的墓碑刻名,“……莫易云。”
实际上,她来到这个古怪地方的目的之一,便是找回无端失去的记忆。那里面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她的名字和姓氏也在其中。
卢恰诺的蓝眼睛在听闻她名字的瞬间猛地迸发光芒,“东方人的名字哦!还说你不是东方巫女的臣民!”
“我的确是东方人,但不从属于东方巫女。”
“怎么可能!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卢恰诺的反应激烈地像是要化身狮虎,将她一口吞下喉咙。他压根不相信少女的话,朝她吐出一连串炮击似的疑问,“东方明明都是东方巫女的领地,你既然是东方人,怎么可能不从属于东方巫女呢?”
“我来自一个比东方巫女的领地还要偏东的国度。”莫易云淡然道,“太阳每天从那里升起。”
世界的最东方是镜海。虽名里带有“海”字,实际却是一片湖泊。没有人知道那片湖泊有多宽,因为从未有人能够跨越它,抵达彼端陆岸。
镜海的湖水是无色的,天地间最为清澈的水,无瑕到当人类低头探照时可凭借湖面的反光览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故言,凡能乘舟横渡镜海的生灵,内心是无欲无求的、宛若镜海的湖水般透彻明晰。湖面的反光什么都映不出来,对方自然就受不到任何迷惑。
卢恰诺的眼神欲言又止。假面藏起很大一部分的情绪表露,看不出少年有没有蹙起眉头。他盯着莫易云。半面的磨砂银灰朦胧在温暖的火光与黑暗的交界,使得那双湛蓝的眼眸宛如通灵性的波斯猫般古里古怪。
几秒钟后,房间的门扉再次“吱呀”一声旋开,同款面具的卢基诺悄无声息地出现,身姿挺拔而肃穆。
少年低头看向半坐在地毯上的少女及为迁就她而蹲在旁边的卢恰诺,机器人似的声音冷冷清清,“主人去北方巫女的领地了,约三十分钟后回来。在此之前,大总管希望我们为你讲解一下这个世界的规则,来自异时空的客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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