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以来,城西石家铺村独居老人张月娥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总像是有异物,咳咳咔咔好几声都咔出肺腥味了,才咔出一坨浓痰来。如果是在一年前,她家老头子石来福还在世的时候,肯定会在门口的马路上拦个车把老伴送进县人民医院去住院了。她家离县人民医院不过三公里,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一年前石来福脑溢血走了,张月娥老人突然就塌了天。虽然有俩儿子,也早就分开家另住了。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在老人面前也都还看得过去,毕竟俩儿子都不是张月娥亲生的。张月娥是在八十年代初续弦到石家铺石来福家的。那时候石来福带着一对儿子,大的五岁,小的两岁。石来福在乡政府上班,算是吃公家粮。娃他娘在生老二落下月子病之后就没断过药,欠下一屁股债,人还是走了。
张月娥之前也是有过一次婚姻的。由于出生成分不好,在文革时期一家人都被整得惨。所以,识文断字且相貌出众的张月娥就不挑不拣嫁给了城里的一环卫工。别小看环卫工,也是领工资吃饭的。结婚多年张月娥一直未生育,在没完没了的争吵中把婚离了。
张月娥将石来福儿子大柱二柱视如己出。她的到来,娃们一天三餐能吃上热乎饭,不再饱一顿饥一顿冷一顿热一顿。石来福也结束了一年来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在石家铺村里,石家是大户。张月娥嫁到村里半年不到,左邻右舍上上下下对她评价很好。本来都以为石来福这对儿子有了后妈可要受罪的,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后妈待娃比亲妈还要上心。大柱在村小学读一年级时,下雨天村里人总能看见张月娥打着伞把大柱背着送到学校,放学后又去背着回家。
(二)
85年夏季的一天,张月娥去县妇幼保健医院看病。恰巧那天有个孕妇去做引产,据说夫妻俩都是城关镇的老师,已有个三岁的儿子。二胎是意外怀上的,两口子心善,认为怀上了就是个缘分,决定生下这孩子。虽然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严。那些年在乡下计划生育罚款收不到就上门拉猪拉牛上房揭瓦都有。那老师两口子从知道怀孕那天起就可劲儿攒钱,准备交超生罚款。在胎儿月份越来越大的时候,当地超生处罚越来越严格了——公职人员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要被开除。那对夫妻都是从贫困乡村考学出来的,被开除公职是断然接受不了。被逼无奈在胎儿七个月大的时候去做引产。胎儿下来是活着的,这一点,做引产的护士早有所料。在做手术之前就让各个科室的同事打听有没有人愿意抱养。这天,给张月娥看病的医生也顺便提了一嘴。张月娥在心里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因为已有两个儿子,一家人都指着丈夫在乡政府上班那点工资。如果再抱养一个,日子会过得更紧巴。老师引产下来是个男婴,因为早产三个月,护士问了一圈都没人愿意抱养。张月娥看完病取了药,已走到妇幼保健医院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又转身走到妇产科。只见那位女老师的丈夫正蹲在妇产科门口痛苦万分,不知如何是好!张月娥怯怯地对男老师说,实在没人抱养,那我就抱回去养着吧,好歹是个生命……男老师一听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感动得差点给张月娥跪下磕头。张月娥担心扶养过程中有啥麻烦,刻意问了男老师的名字,在哪所学校教书,并主动说明自己是城西石家铺村石家的人。
护士把男婴包好抱出来交给张月娥的时候,男老师已小跑着从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买来了两袋麦乳精和两袋奶粉,一起交到张月娥手里,千恩万谢地把张月娥送出妇幼保健医院门外,目送抱着男婴的她走出老远。
因为是正中午,太阳毒辣得很。张月娥担心晒着了婴儿,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住在妇幼保健医院附近的妹妹家里。当她跟妹妹说明怀里婴儿的来历时,妹妹却极力反对。“你那两个娃不是亲生的,再抱一个也不是亲生的,何苦要自找麻烦呢!”“好歹是个生命,没人抱,总不能把他丢了吧?”妹妹知道姐姐的善良与执拗,便没再说话了。
当张月娥抱着男婴回到家里的时候,太阳已快要落山了。张月娥来不及做晚饭吃就开始忙乎这婴儿。没出预料,男人石来福晚上到家就表现出极不情愿收养这男婴。左邻右舍也都不理解,说如果是大一点好养也行,早产仨月的婴儿太难养了!
张月娥相信“七成八不成”的老话儿。她顶着压力坚持要养这男婴。她时常是用奶瓶喂了奶粉还不放心,逮着空就把婴儿抱到村里有奶娃的人家里,给娃讨一口奶吃。“积福积德给娃一口吃的度个命性”,张月娥每给娃讨一口吃的,总不忘千恩万谢。
(三)
张月娥自从嫁到石来福屋里,把石来福一个兵荒马乱的家收拾得妥妥贴贴,里里外外清清爽爽。把石来福一对儿子打扮得排排场场,村里人都羡慕着石来福续弦找对了人。同时,张月娥在石家铺村里口碑越来越好。抱养了男婴之后,张月娥对石来福一对儿子更加上心,这样以来也打消了石来福的顾虑。石来福默认了女人的收养善举,并且顺着大柱二柱给这娃取名石小柱,在小柱满半岁的时候,石来福走通了关系在村里把小柱的户口也上了。
多了一张嘴吃饭,日子难免紧巴。张月娥为了不给丈夫添负担,她有空就下地干活,队里分下来的田地都种上了粮食和蔬菜。这样就给一家人吃粮吃菜兜了底。
转眼之间,小柱就到了入学读书的年龄。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他生身父母的读书基因,小柱上学没让张月娥操心。不像大柱二柱,不是逃学就是在学校跟同学打架,没少让她操心怄气。小柱一路读到初中毕业,给家里一面墙上贴满了奖状。大柱二柱读到初中除了拿回过几张校运动会赛跑的奖状外,学习考试的没有一张。兄弟仨学习方面的明显的反差,给小柱招来了两位哥哥的莫名其妙的拳脚。而这样的拳脚,小柱都忍受着没让父母知道,尤其不想让母亲为此生气。
(四)
转眼到了千禧年,也就是石小柱去县一中读高一那年的暑假期间,有天上午九点左右,石家铺村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城里人的穿戴,男的骑着摩托车带着女的,女的手里拎着东西。刚一进村,就打听姓石人家住在哪儿?被问的人正好也姓石,见来人问话急急切切的样子,怕惹事上身,便不想多说。男人只好自我介绍说是县一中老师,身后的爱人是城关实验中学老师。男老师正介绍着,已有五六位石家铺村民围了上来。男老师说,今儿来是想打听85年夏天从县妇幼保健医院抱回一男婴的那家人住哪里。在石家铺村,只要是二十岁以上的人大都知道问的是谁家,以为是老师来家访呢,就争先恐后地说开了,其中有位年长的大伯说,我正好去那边,你们跟我走吧,就直径带到张月娥家门口。
石来福一早就去乡政府上班了,石大柱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就去市里打工了。二柱在镇中打架出了名,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虽然个头不矮却还未成年,想当兵去不了,整天在村里晃荡。老师夫妇到家门口的时候,二柱正好在院子里,小柱在屋里看书。张月娥刚从菜园子里摘菜回来坐在院里,乍见着这对夫妇,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却又强作镇定地问找谁。男人支好了摩托车,从女人手里接过一箱青岛啤酒和装着五粮液酒红塔山烟及中华鳖精的袋子,殷殷地问“大姐还记得我不?”边问话边把装烟酒的袋子往张月娥手里塞。这么贵重的四色礼在乡村极少见,除非是托人办重要事情。二柱警觉地站在母亲身边,听着男老师介绍自己和爱人现在的工作单位,接着就说起85年夏天的事。二柱一下子就明白了咋回事,便仰着脖子往屋里喊:“石小柱,石小柱,你的县中老师来找你!”
石小柱真就出来了,他却并不认识眼前的老师,门口站着发愣,老师夫妇也都愣住了。他们记忆里还是那个早到世间三个月的四斤多重、浑身通红、脸蛋还有些乌紫的婴儿。眼前的少年,将近一米七的个头,白白俊俊的脸,阳光帅气。女老师眼泪水唰地下来了,双手颤巍巍地握住张月娥的手哭诉起来:“好心的大姐,我们是小柱的生身父母,85年计划生育逼得紧,我们要生养了他就被开除公职,被逼着七个月做了引产手术……”
“你别说了,娃子听了心里不受活,你们一来我就看出来了。小柱今年15岁了,也在一中上学,既然都知道了,往后还要麻烦你们多关照她。”张月娥望着俩老师平静地说,末了又问了一句“你们老大估摸也成人了吧?”这一问,女老师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她说老大今年已从县一中毕业,高考成绩还不错,上个月的一天中午他和同班四个男生约着去城北水库游泳,那四个同学都还没来得及下水,他最先跳下水,下去就给淹没了。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男人也没劝阻大哭着的女人,趁机对张月娥说:“大姐,你是菩萨心肠的好人,我们老大没了,希望把老二接回去,正好他也在一中读书,我也好看紧点。”
(五)
小柱这才知道自己的生世和生身父母。他听到这里,转身进屋,把堂屋门重重地关上,进了他的卧房带书房便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二柱见弟弟回屋了,拉长了脸对老师夫妇说:“你们是咋为人师表的?当初你们说不要就不要了,我妈辛苦把他长这么大,你们今天来说领走就要领走,天下还有这样便宜的事?要想领走也行,你们得给经济补偿,拿钱来!”
二柱上学念书不行,平时也没见说过几句上得台面的话,今天这句话把张月娥听呆了,她睁睁地望着二柱,一时不知该咋接。倒是男老师挺通透,愣了几秒后爽快地说“那是自然,我娃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我当然要给补偿。”
话赶话到这儿,张月娥便接着说:“柱娃子是我抱回来的,我养大了他是心甘情愿的,压根就没想过要谁回报我。再说了,世上只有瓜恋籽,没有籽恋瓜。父母再好,娃子们再争气,迟早都是要分开的。你们老大没了,要领老二回去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也没啥说的,也不要你们一分钱补偿,只要柱娃子愿意跟你们回去就行。”
话音刚落,小柱开了堂屋门大喊一声:“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别逼我,要逼我我就不上学了,去外地打工!”
张月娥只好压低声音说:“你们先回去,这事让小柱自己决定,我们也都再好好想想。你们大的没了,也不能再伤着小的了,只要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在哪儿都行!”
老师两口子悻悻地走了。石家铺村石家垸里像炸开了锅,都知道张月娥十五年前抱回来那娃亲爹妈来要人了。其实,这事也没啥好隐瞒的。当天晚饭后,张月娥跟石来福详细说了白天发生的事。两口子都是明白人,都知道儿女们长大了都是独立的社会人,谁都不属于谁。只是,这事得让小柱想通才行。
(六)
那天之后,老师夫妇又来过两趟。一周一趟,每回都是大包小包地拎东西,嘴上说暑期在家闲着没事,过来转转,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期间张月娥两口子也没少跟小柱交心,归结起来就一句话:反正隔得挺近,从城里到石家铺村里十多分钟就到了,就算是回那边了,往后想回石家铺随时都可以回来,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在开学的头一天,老师夫妇又来了,还没等他们开口,柱子就说我跟你们过去,但是有一个条件:以后我想回来看望这边的家人随时都要回来的。老师夫妇满口应承:那是自然!
石小柱越来越懂事,住进城里的家之后,周末总要抽空回石家铺家里看一眼。新学期开学之后,一中的老师们都知道石小柱是同事的孩子,格外关注格外认真对待。也是因为老大高考考出了不错的分数,为一中高考一本上线率做了一份贡献,突然溺水身亡,一中上上下下无不知晓。因此投向石小柱的关注就自然多了些。
要说这小柱也是挺争气,高考又考出了一本分数,因为是文科生,第一志愿填了省城一流高校的法学院。四年本科毕业后本来可以在省城或市里找份工作,可他要求回县里工作,回去就进了县法院。他告诉教书的父母,因为养父母年龄大了,离得太远怕照顾不到。教书的父母自然是乐意看到儿子知恩图报的传统美德。
其实,人一生若无意外,老去是必然。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头一年(庚子年)遭遇了百年未遇的新冠疫情。继武汉疫情集中爆发之后,湖北省各地陆续也出现疫情。已退休十五年的石来福没被年初的疫情夺走生命,却在年底因突发脑溢血走了。大柱二柱早已分家另住,张月娥老人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石小柱这个时候已由县法院调到县政法委工作。小柱的爱人是他高中同学,医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县人民医院工作。他们的三口之家离教育战线退休的父母家也不远。彼此相安无事。倒是石家老父的突然离世让小柱不安起来。他担心养母独居再出啥意外,想把她接进城跟自己住,却又担心大柱二柱说闲话。
(七)
这天早晨,石小柱刚到县政法委办公室,突然接到石大柱打来的电话,大柱忙慌地说了句“咱妈不行了”就挂了电话。石小柱啥也没多问,从县委大院里开上车就一路疾驰,不到十分钟就赶到石家铺的家里。他进屋就看到养母平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几张黄色火纸。大柱说你大嫂子去买寿衣了,你二哥在准备寿器(棺材)。小柱唰唰地流着泪却没哭出声,他侧身坐到养母身旁,把盖在她脸上的火纸揭开,用手轻抚着母亲的脸颊,又把母亲的一只手握在手里,他悲痛万分却不失理智,他知道母亲有哮喘的老毛病,但没有其它综合疾病,不至于走得这么突然。当他为母亲整理鬓角一缕头发的时候,感觉到母亲耳根后面略略有余温,他突然站起来对身边围着的人哭喊着:“我妈没死,她应该是被一口痰堵着了,快去把村医喊过来!我先给妈吸痰!”说着就俯下身用手轻轻掰开母亲的嘴,自己嘴巴贴上去使劲地吸,这一举动把身边的人都看呆了。应该说是这群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吸痰方式。有人用手捂着嘴退到门外出去了。大柱媳妇已买了寿衣捧在手里进屋,二柱已把寿器弄到院子里了。石小柱猛吸一口,没东西出来,又吸第二口,一口比一口用力,第三口猛然吸出一浓痰到嘴里,围在身边的人都看到老人的双脚脚尖抖动了一下,小柱正在往床边的垃圾篓里吐出那口痰,老人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接着是急促地喘气。
村医匆匆地来了,提着急救箱。小柱示意让围观的都出去,让二柱他们赶快去把寿衣寿器藏起来。让村医先给母亲做个检查。没一会儿,老人的血压和心率都又恢复正常。
小柱寸步未离地守在床边,待老人神志清醒了,小柱对大柱二柱说:“大哥二哥,我待会儿就把咱妈送到县医院去住几天,待病情稳住了,就接去住我那儿,这些天我娃在家上网课,我屋里地暖一直在开着,妈这哮喘病要暖和点就恢复得好些,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妈要是想回来我再送回来。”
大柱二柱这会儿正为差点活埋了老妈而羞愧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小柱这么一说,正好有个台阶下。嘴上却惺惺地说:“你现在当了领导就更忙了,妈住你那儿怕是你要忙不过来”。“我娃在家,能陪他奶奶,他妈在医院里上班,也能抽空照顾着,再怎么也比让老妈一人呆这屋里要好”。小柱本想抱怨几位哥嫂在老妈面前不上心,却又说不出口,强压着心底的愤怒,顾及着彼此面子。但他心里十分清楚,现在是该他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时候了。世上有许多事情都可以“等一等”,唯有行孝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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