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我们戴着模式教育的眼镜下乡到了农村。
地、富、反、坏这些阶级敌人应该是在行为和思想上都是反动的,必然是邪恶和丑陋的化身。于是在最初的阶段,我们还是存有很强的戒心和高度的警惕性。一则是怕被他们腐蚀拉拢,二则是防止他们破坏。至于为什么呢?那时的我们大概都这么认识,细说么,谁也说不清。
记得刚下乡那年入冬,正赶上打内人党和清理阶级队伍,大队接到公社布置的任务,要在我所在的队部大库房里召开一次对全大队所有四类分子的批斗会。
这也是一次公开见面会,所有挂牌的四类份子在台前站成一排,低着头,左胸前都绷着一小块白布,上面写着地主、富农、坏份子啥的。
书记和队长挨个介绍他们的剝削历史和反动罪行。
村里的老乡倒是情绪不高,我们两个点的知青倒是仿佛又回到文革开始时的革命激情。有人领着喊口号,有的走到台前挨个质问他们的罪行,另一知青点的叫大虎的,就属他情绪激仰,吼骂到高时,竟将我队姓林的地主踢倒在地,头结结实实碰在后面放的一口瓮上,竟把瓮碰出一条大裂纹,让人惊叹的是姓林的地主居然啥事没有。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们与老乡的交织融合,村里的四类份子在我们眼中和其他老乡没有了区别。
我们村有两个地主,一个富农,一个坏份子,没有反革命。
那个姓崔的老地主从外表看就让人觉得可怜,人长得瘦小,穿一身破旧的白茬皮袄皮裤,希疏的白髮,一脸像核桃皮一样的褶子。
最早接触他是在场面脱粒机傍,他总是在出口处用桦叉不停地往边上挑麦秸,身上头上落满麦壳和毛毛。尤其是脱莜麦时,那毛毛扎人十分厉害啊。
他还有个毛病,老乡说是脱肛,就见他过一阵就把手伸进裤裆,弯下腰托一托。
那么大岁数了,干的苦重活,还有那毛病,我们也同情他了。
头一年我们住在公路边上的大队部腾出的房子里,路对面有个简陋的男女厕所,供路过等班车和供销社和我们使用。过一段时间队长就派这老地主清掏厕所,有次我见他跳进糞坑内往出掏,溅的身上全是屎尿,真是能吃苦受罪不嫌脏的人。
有时也到我们知青家坐一坐,他话不多,有时摸摸炕,说太凉了,晚上多烧点柴火吧。人还挺和善的,听老乡说他是走西口过来的,最早学的是做买卖,有钱了就像口里人的传统一味地买地,那时地也便宜,买下个地主当。解放前在陶林镇他还有买卖,生意一直不错,让土匪绑过票,讹走不少大洋。
林姓地主就是被那阚知青踢倒的,也就四十岁吧。一开始我们还没把他当村里老乡,误以为是下放干部。他显得斯文,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听老乡讲,他爸爸在村里有很多地,划成份之前他还在旗里当老师教书。他爸死前就把地契落到他的名下,他就成了年轻继承性地主了。头些年一直在公社学校教书,文革开始才回到村里接受改造的。
久了,我们很爱去他家串门,他也喜欢和我们谈天论地道古今,就是不一样,他应该是个小知识份子,我们是“知青"吗,对口。
但他从不去我们知青家,也许他是有頋忌的。
那个富农么,倒也大大咧咧,有理的敢和人吵,身板也结实,农活样样精通。听老乡说,队里的地今年适合种啥品种能丰收,队长还得请教他呢。
那时年轻,我们废炕板,没几天土坯炕板就蹦塌了。队长就安排富农给我们修炕盘锅台,别说,富农用山上的板石铺的炕真经用,再也没塌过,就是烧火大了炕板有点烫。
他家的酸咸莱腌得最好吃,过些天他老板板就会给我们端来一大盆的。
那个坏份子么,也是四十来岁,比村里老乡來显得见过世面,饱经世故。他是刚解放剿匪那阵子,他贪便宜花一块大洋买了土匪一匹洋串子马,落了个资助土匪逃跑罪被送到巴盟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八年。他跟我们描述,原本是要挨枪毙的,解放军骑兵连的连长和他遇见聊起养马的事,夸他知道挺多,帮他说了点好话,算捡了一条命。
他不在乎,也许是经得多见识广了,虽说还是挂牌坏份子,可他就愿意往我们知青这里来,队里的事他也敢给队长出主意,一点不避讳。
除了生活上的事他给我们指点,就连为人处事的经验,他也一套套的,让我们受“益”匪浅,尽管不少是市脍学问。
记得最深的,他给我们传授他的经验:问我们为什么大后生挣妇女的工分么?因为我们不会干,不会表现自己。他举例说:像你们城里来的,给人的印像就是干不了活吃不了苦,实际上你们比人家也没少干多少,关键是不会表现。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你们呀,就不会办眼子事。比如在场面扬场,试试这招灵不灵:哪怕你就干二十分钟,手中桦叉抡开扬,脱掉上身衣服,在众人面前使劲大干,汗流夾背。都看见了,这后生真能干呀。
过后你要歇着,就捡没人的方躺半个钟点也没人知!
多实用的经验,后来我们按他说的学着做,效果真的出现啦,再评工分时每次都得12分,壮劳力的工分呀。尤其是我们有了几次状举,一次是打机井潜龙头跌入水中,全村无人敢下。上学时咱就练得好水性,跳下井潜入井底拴上绳就拉上来啦。感动得队长大小会都当个话题讲,还送了条光芒烟呢。还有一次往旗医院送村里一个早产大出血的媳妇,用门板当担架,前后两个后生担着小跑,跟着一辆队里的马车坐着几拔倒替的后生。我们几个知青可立功啦,过后家属队长还未慰问感谢。真应了老坏的社会经验:人到关键时露脸,含金量最高。
人么,都是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区别在于人世间的偏见和某种执拗,好与坏善与恶是随时可能灵光闪现,又可能转换成背道。
活着不容易,活好更不容易,读懂活着的这本书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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