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再不相见

如果有来世，我宁愿与你再不相见。

因为你让我这么痛。

一七已过，你已离开我一周。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我宁愿这辈子没有遇见你，没有爱过你。

一切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当你在我手臂中坠地，又一口咬在我食指上，我明白这是你在和我痛彻心扉地诀别。今生已矣。可是来世，父亲，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是宁愿我们做那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不牵挂，不怀念，不疼痛。像所有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我不为你疼痛，而你也会如此，多好。

可是，我不能。我如此疼痛，你不会知道，所以我恨。

你睡着了，穿着柔软的丝绸，细长的手指蜷曲着，静静躺在冰柜里。你一如往常的安静。可是，我恨。

你从未和我聊起过你的青葱岁月，你的爱恨情仇，你的甘与不甘，你的期盼和厌恶。直到今天，我仍认为我是不了解你的，但这还是不能遏制我的疼痛。

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那么久，久到了忘记总有一天你会离开。

那一年我十二岁，初中毕业的夏天，你每天晚上带我和弟弟从旧城旧宅步行到新城去看电影，你坐在我身旁，你的胳膊旁边就是我的胳膊，我感受着你的体温和呼吸。电影散场后，你总会买一个西瓜和我们走回家，甚至有一次拿出了家里的二胡，在午夜过后的院子里拉了一段曲子，我不记得曲子的名称，但我记得那个文雅少言的你，在深夜里如神袛般的存在。

玲表姐说你不是个会表达的人，的确，我甚至痛恨你的不表达。当你在病中泪眼滂沱地看我，我以为所有的表达也不过言尽于此，爱亦无语，痛亦无语。我们在彼此的揣度中深爱，然后沉默着离开。

父亲，我恨你。你让我一度活在了崩溃的边缘，我恨不能抓住每一寸每一秒，只留下我和你额头相触的短暂温暖。我想逃避，每天在你起床后，我步行15公里绕城一周，几乎每次都是走着走着忽然泪流满面，我知道分别在即，可是我无能为力。

不敢看的时候可以不看，不敢听的时候可以不听，可是不敢想的时候又该如何。我不敢想，前尘往事，现在与将来，我只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因为没有你。

高中的时候，我是一个叛逆的孩子。那一次与母亲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深夜无人，你一直跟在我身后，不管我怎样奔跑，你都和我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直到我走进学校的大门。我回头望了你一眼，你正默默地看我，夜色太深，我看不清你脸上的表情。我相信你是爱我的，只是你从未表达。

可我也像你一样不会表达。我从未说过我爱你。但是如果时光倒流，你和我依然会吝于言辞，依然会这么别扭着沉默着，直到再没有机会。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再难更改。我和你，如果没有几十年父女的缘分，这个爱字可能更容易出口。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读父》，仅仅开头就再也难以下笔，我真的不了解你。你是一个遥远的父亲。你会画很美的画，你十八岁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你会写洒脱的行草，你会二胡口琴好几种乐器，你抽烟，你喝酒，你万事不放心头，你随遇而安，你无所谓取舍。可我还是活在你的精神世界之外。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你，我们会像朋友一样聊天，可你并不给我机会。

你总是没有话，但你双手抱过我的肩，手推开我的房门看见熬夜的我后又轻轻关上，你忍着头痛为久未回来的我剁饺子馅，你和一众朋友谈起我，这些我都知道。

人与人总有相互适合的相处方式，即便亲如你我，也总有些彼此觉得恰当的距离。但这距离却让我疼痛不已，我恨，未曾让你亲耳听到这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与你能给我的所有一切无关，我只是爱你，并不包含其他。

这一句，迟便迟了吧，我相信你能听见，也一如我心所愿，来世我们不再相见，因为我不允许你和我一样痛。

父亲，天堂没有病痛，你忘了我，还会有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