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放假在家,没有什么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也没什么学习考试压力,空气般的自由——这是我人生第一个假期。
时间的支配是随心所欲的,于是我每天花时间最多的就是练琴,试图给予中学大学这些年的耽搁以弥补。
然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练习的严重欠缺,无论是看起来多简单的琴谱,从音准到节奏再到音色,我似乎无论如何无法达到理想的高度。一遍遍地对照钢琴家的弹奏录音一个小节一个小节一个音一个音地硬磕,在家里没人时常常对着三四个小节死磕一下午。
以这种方法虽会有进步,自己弹出的效果依然与理想相去甚远,就像在一个漫长的进度条上,挪了那么一小步。弹下去的音都是准确的,节奏力度也模仿得大差不差,然而总是缺少了什么——我甚至知道缺少的是什么,甚至也知道如何做可以弥补这种匮乏,但实际操作时便又是模仿不来。
再后来,自认为弹得像模像样的时候,录下自己弹的音频或视频对照钢琴家的录音听,后者的灵动或是浑厚,似乎在透过音色嘲讽前者拙劣的模仿。
真的好气馁啊。
在假期刚开始,我在练莫扎特的第十二钢琴奏鸣曲。之前提到过,内田光子是我最喜欢的莫扎特诠释者,于是便自然也成了我练莫扎特奏鸣曲的模仿对象。
内田光子最喜欢内田光子音色里那种极致的通灵明亮,那是最令我着迷的。莫扎特的作品我收藏了许多版本,随机播放时若播到她的弹奏,我无需看就知道——那种空灵,醍醐灌顶,像是划破天际的温柔,尤其她的颤音,总是让我联想到一朵花在夜里悄然绽放的声音——尽管花的绽放是无声的。
内田光子然而自己练就是另一回事了。
琴谱看起来真的很简单,简单到几乎考完四级的小孩都能弹。
莫扎特第十二钢琴奏鸣曲部分琴谱然而,从第一个小节——或者说第一个音开始,我就弹出了翻车现场。
我可以第一遍就把整章一气呵成弹完,但丝毫没有她的那种灵动,更不提温柔。之后连续数天反反复复练了成百上千遍——只练前几个小节,结果还是不行。
录下自己弹奏的音频听,空洞的音色把这些年练琴的欠缺暴露得一览无余。如何形容呢?像是“没有灵魂的弹奏”。
回想遇到过的大多数事,似乎都是可以通过突击“速成”的,但练琴不一样。
学会弹琴很容易——认识五线谱会找音,知道基本专业术语,不知道的到时候会查也行。但,真正的功底素养,不是随便恶补一下就能培养起来的。
自己从五岁开始跟随老师系统学了八年琴,又自己断断续续摸索到现在,然而离“练好”还是相去甚远。
正气馁之时,一晚,老妈在听了我弹巴赫(BWV.974 II)和舒伯特(D.946 II)的录音后说:“我觉得你现在弹的比放假前好多了,能听出来没那么浮躁了。”
她说的放假前,是上学期的周末。因为大三以来学习任务不紧,我上学期周末常回家。回家几乎不做其他的,抓住一切时间练琴。
浮躁是肯定的,我每次都不知道下次练琴是什么时候,所以每次潜意识里都奢望把一首通过短短两天练出来。怎么可能呢?每次考级的三首曲目都要练好几个月,到了暑假每天的练琴时间更是将近十个小时。
于是这种打消不了的浮躁,就清晰凸显在了我的音符里。而拥有了现在假期这相对宽裕的时间,自己的那种浮躁弥散掉了一大半,能稍稍沉下心来耐心去“练好”一首曲子,以至于一旁心不在焉的老妈都能听出这种区别。
接着,她又评论道:“你现在练琴和小时候比,也没那么将僵硬了。听起来感觉有感情了。”
她说的小时候,是指我还在考级的小学时代。
我练着肖邦的波罗涅兹,巴赫的赋格,舒伯特的即兴曲,经过长时间反复纠错再反复的练习,我可以从头至尾一音不错,节奏力度近乎无可挑剔,甚至背谱。但,我分不清,也不在乎这些人是谁,来自什么时期,什么风格,有什么创作背景。
练琴,在我眼里只是技术任务——我保证不错音地练完这第二十遍,今天就可以休息了。
当时的考级琴谱更是被我画成了这样。
十级考级琴谱水彩笔圈出的都是常出错的部分。圈得比较严重的地方,除了有提示作用,更是为了解气。练琴于我而言,是纯粹的技术问题——流程执行对了就没问题了,我就“练好了”。
然而不能理解的是,从五岁开始,就一直有人,无论是专业的还是根本没学过音乐的,见过我弹琴都会说:“这孩子弹琴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怎么那么僵硬呀。”
弹琴就是弹琴,为什么弹琴要表情,还要肢体语言?像电视上郎朗或者是其他说明钢琴家那样吗?那是表演,不是练琴。
郎朗当时,诸如“表情”“肢体语言”这种表达方式,于我而言是一种多余,一种虚伪,是做作。当时的我,很是不屑。
“切,你看他们台上摇头摆尾的,估计回家练琴就跟我一个样儿。”
之后我慢慢了解到,我错了。
错在自己一直就没有懂“练琴”这回事。
练琴绝非单纯的技术问题。
它是一个从laborer(苦力)到craftman(工匠)再到artist(艺术家)的进阶。而我,或许只停留在了laborer“把流程正确执行”的阶段。
这些年听了许多场音乐会,也看了许多音乐会或演奏视频,我被亲临现场所带来的震撼深深触动着,也渐渐意识到,指挥家和演奏家丰富的肢体表达,绝非“做作”。
虽不否认有舞台表演的成分,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像是将情感倾泻在琴键上时的一个过渡,身体随着琴音,与钢琴家的内心世界,甚至连同作曲家与他的时代,融为完美的和谐,并就像我一直喜欢形容的——“在某个维度实现了共振”。
或许是对古典乐了解与热爱的与日俱增,或许自己对练琴认知的改变融入了练琴中,现在自然就不会像小时候练琴那般固执地“僵硬”了。
听了老妈的一翻评论,稍稍有了一点安慰,这段时间的苦练虽达不到理想的高度,终归有了进步。
然而,假期总归有结束的时候。下一次像这样奢侈地好好练琴,又是什么时候呢?
今天上午碰巧和一位学钢琴的老友聊到练琴,一致感慨:有大段时间静下心练好一首曲子的奢侈一去不复返了。时间是奢侈,心态更是。
我和朋友说自己遇到了瓶颈期:“就特想找个专业的老师指导指导什么的,自己死磕实在进步甚微。”
“也看过一些讲解练琴技术方面的文章,道理我都懂但就是练不好……”
“还是练得少 或者说没搞懂一个关键……对曲子的理解没有到达手指。”朋友说。
“大概还是功力太浅吧。”
“最主要可能还是浮躁 时间投入不够 一首曲子怎么可能一个礼拜就练好。”
“那要看是怎么样的一首曲子和什么叫练好……练好是不可能练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练好的。”
最近因为练不好,常去YouTube专找有双手特写的演奏视频来学习。钢琴家们一个个其貌不扬,小小的一双手,特写的镜头下手背上的褶皱一道道深陷进去,手指也常常是又短又粗。他们怎么就能用这双手把琴弹得那么动听呢?
在看拉赫玛尼诺夫第五前奏曲的演奏视频时,那位俄罗斯女钢琴家是如此轻而易举且毫厘不差地弹过那段我一个音一个音慢慢抠都抠不出来的高跨度和弦。
看着她的小手,再看看自己能跨十一度的长手指,我……
拉赫玛尼诺夫 g小调前奏曲第五首,作品第23号。
也许,有些事现在做不好,真的要等到五十岁才能做好了。
也许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有心如止水的资本,用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打磨一首同曲目,真正做到把它“练好”。
说这话并不是气馁。小时候那“僵硬”练琴的几年并非没有意义——没有当时“laborer式”的机械重复训练,还课,考级,现在的我连向“craftman”进阶的可能性都没有。
就像小时候背的古诗词,当时只是觉得除背得耗费精力毫无一用,从不关心考试范围以外它们的知识背景,也不想知道。然而只有在交过了考卷,走出校门再回顾它们时,发现自己竟初次真正感受到了不曾发掘的美与和谐。
正如我那位朋友说的:“考完十级之后才是真的开始练琴。”
这么说来,从五岁到现在,我似乎都没有真正“练好一首曲子”。是功力的欠缺,也是阅历的浅薄。
如果一定要无奈等到五十岁,那就等到五十岁好了。
“练好”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然而,这也是努力去达到“练好”的过程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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