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擅长交际,我们于一场聚会中相识,那时我在伦敦居住。
“有没有一位思特里克兰德先生啊?”我很好奇像她这样有韵味的女性应该配有什么样的丈夫。
“当然有啊,夫妻两人互敬互爱。但他不爱说话,对文学艺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有幸被邀请到他们家里做客,当时思特里克兰德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证券经纪人和一个不善言谈的丈夫。
他身材魁梧,相貌平凡。
我和这个男人的谈话寥寥无几,只是多看了他几眼,忠厚老实,索然无味是第一印象。
所以当我听说思特里克兰德毫无预兆的离家出走时,震惊非常,我无法想象一向看起来生活和睦,安于现状的他为何如此决绝。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他有了外遇,我也深信不疑。
“我想请你把他带回来,他不能天天过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虽伤心欲绝,却依然举止得体。
她的请求我不忍拒绝。
但和我想象中的豪华背道而驰,我最终在巴黎一个狭窄破旧的旅馆里找到思特里克兰德,他仅仅一个人。
“我必须画画。”他重复了多次。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放弃现在的一切,做一件看起来无厘头的事,也许,那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艺术的种子。
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才能些许理解一些他。
“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已经苍白了几十年了,是时候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他冷漠无情的样子真是让人反感。
而我也无可奈何,毕竟只是一个信息传达者。
即使他固执的不像话,即使他抛妻弃子,但是他身体里那种执着,昭然若揭。
“他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他要画画。”我如实禀报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
这个女人一开始还抱着原谅他的想法,听到我的话倒有点抓狂。
“如果他为了一个女人离开你,这可以被宽恕;如果他为了一个理想离开你,将无能为力。因为前者是对手,而后者望尘莫及。”我看穿了她的内心。
即使被唾弃,被谩骂,思特里克兰德依旧没有回来。
后来我去了巴黎工作,也将这件事淡忘脑后。
我访问了老朋友--施特略夫,一个热情,滑稽的蹩脚画家。
施特略夫结婚了,他的妻子勃朗什是个端庄秀丽的女人,他很爱她,那种卑微而又竭尽所能的爱,可能他从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很巧,他们和思特里克兰德相识。
“他是个天才画家。”施特略夫自身虽不是个具有天赋的人,却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他从心底认可思特里克兰德。
当然,我是无法与之共鸣。
“他令人厌恶至极。”相反,勃朗什对思特里克兰德确实极端的厌烦,连我都觉得这种反感太过其实。
因为偶然的相遇,我与思特里克兰德又有了交集。
我并不喜欢他,他言语中的傲慢,不屑,实在不是个适合交流的人,常常用嘲讽的语气,让施特略夫措手不及。
尽管如此,他们两个还是能继续相处下去,施特略夫对他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我也常常同他下棋,因为他待我似乎并没有喜欢或者反感。
后来思特里克兰德生了场大病,施特略夫坚持将他带到自己家中疗伤。
“我不能让他进门!我讨厌他!”勃朗什因愤怒变得歇斯底里,她的情绪掺着一些别样的东西,当时没人在意。
“亲爱的,他必须有人照顾,不然他会死的。”施特略夫一直待人真诚热心,哪怕是他的妻子,也是在被人玩弄感情欺骗抛弃之后,他解救了她。
这些都是我后来从思特里克兰德口中得知。
“但是他会毁了我们,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他一定会毁了我们。”勃朗什直觉的感到恐惧,对思特里克兰德。
“亲爱的,你也曾陷入悲惨境地,你知道那个时候别人的援助之手多么重要。”施特略夫其实根本不懂女性,依旧坚持。
勃朗什听了这句话之后,最终妥协。
他们于是在思特里克兰德的不领情,和怪脾气的执拗中将他接入家里,夫妻二人日夜伺候。
很难再遇到他们这样的人,心肠如此之好,也很难遇到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人,心肠如此之硬。
突然有一日,施特略夫哭着告诉我,勃朗什爱上了思特里克兰德,要跟他一起走。
很难想象,我觉得及其荒谬。
但是多日后,因为思特里克兰德的离开,勃朗什吞下草酸自杀的时候,我确实相信了。
有一些事,看似无稽之谈,实则冥冥注定。
“你难道毫无愧疚之心吗?是你害死了她!”尽管我对着思特里克兰德愤怒的发火,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我因为你对我的评价而郁郁寡欢或者沾沾自喜,那说明我在意你,然而,除了画画,我别无他心。”
“勃朗什的死我并无内疚,因为她选择这条路,只能说明她的精神太过脆弱。”
“女人的眼里只有爱情,而我,只是希望不被打扰。”
我渐渐看清,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有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东西。
他褴褛的衣衫,邋遢的面容都是不过是一具躯壳。
我应他的邀请,第一次静心欣赏他多年的创作,那些不被人欣赏,至今一幅也没有出售的画作。
我描绘不出那些美,因为它们并没有让我眼前一亮,有的只是惶惑不安。
当时没有买下几幅我至今仍很后悔,后来那些画作尽数被博物馆收买去,其余的则成了有钱人的收藏品。
我不知道他的作品中要表达什么,但是隐约感觉那种张力正喷薄欲出,却仍欠火候。
不久之后,我听说他离开了巴黎,去了马赛。
自此余生我再也没见过他。
偶然的机会,我去了塔希提,一个高耸海面的绚丽的岛屿,思特里克兰德最后流浪的地方,也是他创作名垂千史之作的地方。
那时我们分手已长达十五年之久,他离世也有九个年头,他已是享誉世界的天才艺术家。
在当地,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
人一旦有了名气,故事也变得传奇。
无论是否掺杂着虚构的成分,一点很肯定,思特里克兰德最后的生涯穷困潦倒,为生计不得不偶尔做些苦力,用以填饱他的肚子,更多的时候,增添他的画画工具。
当地人都很热情,来自五湖四海,不分种族,每个人都有特色,谁也没有嘲笑别人的心境,思特里克兰德越来越融入这个岛屿,或许,隐秘岛屿的深林中,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爱塔,没有拒绝,也没有欢喜,两人结合在一起,爱塔总是默默的看着他创作,从不打扰,这也许是他真正想找的女人的样子。
不求爱情,只愿给他一个足够安静的环境,让他全身心投入,心无旁骛的挥洒灵魂的情感。
即使在他染上麻风病之际,依然守在画室里,病痛的折磨也无法阻止他拿起画笔,当得知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也无波澜起伏。
“我还能活多久。”这思特里克兰德的镇定反而让医生无所适从。
“说不准。”
他从旁人的眼中,读出了同情。
但他不需要任何怜悯,他钻进了黑暗的房间里,开始了他最终的壁画创作,不在意其他人的避之不及。
爱塔愿意陪她直到生命的结束,依然无多言语。
从医生嘴里描述那最后的场景,我想我无法通过他的语言向世人展示那一幅巨作,只能用自己浅薄的笔墨添加色彩。
医生顶着病毒的传染闯入了那片荒芜的破败的房屋。
思特里克兰德的尸体躺在冰冷黑暗的房间里,爱塔依然在,守在那个他用生命诠释的真谛下。
他已经瞎了快一年了。
那满屋的壁画,是怎样抨击人类的心灵深处,我没有亲眼所见。
“仿若置身在茂密的丛林中,探索那些既美丽又可怕的秘密。”谈起这些时,医生至今仍为之震撼。
“上帝啊,那是天才!”这是他发自肺腑,脱口而出的话。
然而就这么一副绝世之作,却在一片大火中化作灰烬。
“我死后,将他毁掉。”思特里克兰德弥留之际,叫爱塔做出承诺。
一定要她看着每一根木头烧光。
于是那样一副惊世骇俗的作品,成为了历史,再没被世人所见过。
是的,他逝世前用失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杰作,所看到的比他这一生还要多。
他古怪,执着,在生时不为所知,但死后却光芒万丈。
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把灵魂里所想表达的全数挥尽,不遗余力。
我久久不能忘怀,这是一种精神的境界,我觉得我应当将他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为之沉沦。
于是《月亮和六便士》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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