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大约八九岁,最真切的记忆是饥饿,满山的槐树皮全被村人剥光吃光了,村里已饿死了几十口人,剩下的几十口人也是摇摇晃晃挣爬寻食,除了还有口活气的人,村里村外连只活蚂蚁也找不到了。
但,我家的老黄狗却还活着。
没人会想到吃我家的狗,每当谁家饿死了人有了哭声时,狗就摇晃着瘦如干柴的身子走近去,俯地默瞅阵阵呜咽,尔后就回家来,卧在柴棚里,整天整夜一动不动。
那天早上,妈妈饿瘫在炕上了,姐姐挣扎着出去寻食了,爸蹲在门口默默地看狗。柴棚口卧着的狗也看爸。妈闭着眼睛,却知道爸想干什么,有气无力地叫:“他爸!不能……”我也觉出了什么,哭着跑过去搂住狗,以歇斯底里的哭叫“警告”爸爸。狗舔我的手,轻轻吱吟,分明在说什么。
爸大吼一声,返身回屋拿了把杀猪刀走过来,我一边哭叫一边推狗让狗跑。狗舔了舔我的泪脸,竟挣立起来迎向爸,乖乖地俯身于爸的刀下。我愣了,爸也愣了。
这时,几个村人来了,都劝说爸,说这狗不能杀。一位老爷爷夺过爸手中的杀猪刀,指着爸吼:“你敢杀狗我就杀你!”
爸朝天哭了一声回屋去了。
狗一一偎摩村人。村人都哭了。
村人都知道,这狗通人性也做人事。多年来,狗从狼口里救回十几个孩子,每有孩子下地或上山时,狗就默默跟着。狗为各家从狼口里救回的猪不下千头,每天晚上,狗都要守在村头,每天早上,狗都要去各家猪圈巡查一遍,看看猪圈里的大猪小猪少了没有。为此,狗的身上留下了几十处狼爪狼牙的伤疤,狗还学会了狼的一个绝招:咬着猪的耳朵与猪并肩走,用尾巴抽打猪屁股,将猪赶回猪圈。
村人都说:“这狗比驻队干部强!”比官强的狗,怎么能杀!
晚上,出去了一天的姐姐回来了,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两个馒头。爸抓住姐姐吼问馒头是咋来的,姐给爸跪下了……原来,姐姐是去了山外,用身子换了这两个馒头。爸打姐姐,妈气晕了过去……这时,狗进屋来了,狗不知从哪里扒寻到了一只死兔子,叼着往爸手里递。
爸苦笑了,笑罢让我和姐姐干活。给锅里添水,架柴烧火,剥兔肉,将馒头弄碎做兔肉馒头汤,让全家吃一顿饱饭。我和姐姐欢欢喜喜地干,狗也在旁喜吟欢叫,爸进屋去唤醒妈,在悄声商量什么。
饭做好了,爸让我和姐姐进里屋,他怀揣什么东西去堂屋锅前。这时,我听见狗的呜咽声和爸的驱吼声。
盛好摆好,爸先吃了,接着妈妈哭噎着吃了,姐姐像已明白了什么,自己端碗流着泪也吃了。我正在纳闷,爸将剩下的一碗递我手里催我快吃。就在这时,狗扑进来了,扑落了我手上的碗,在爸的怒打中只管舔吞地上的汤食,遂跑了出去三年没扯声狂叫了!
村人闻声赶来,晚了,爸妈和姐姐都死了,狗也死了。爸给这全家最后一顿饭里倒了两瓶剧毒农药一零五九。
狗是最后一个死的,死在我的怀里。狗的泪眼一直看着我,像有好多好多话要说。
我坚持让村人给狗单独埋葬一坟,在我家祖坟的正前方。狗死后不久,三年自然的加人为的全国性灾难过去了。后来,我上了大学。再后来,我当了作家。
说句实话:我写作的缘由及思议的定向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只是那只狗。这几十年,我所经见的高人们及宠物们,统统没能超越那只狗!新千年,我再次回村拜祭狗时,给狗立了碑,碑文也只有一个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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