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自律

近来，各种渠道上谈自律的忽然多了起来。这类的文章大多自带正能量，不外乎某某如何如何自律而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成就，隐隐地把自律当作一门成功学来看待。而其中又往往列举若干“苦行僧”似的例子来佐证自律的难能而可贵，自律本身又好像成了一种多么高尚的品德。然而这样一来，倒因为这艰苦先吓退了一票人，“啊呀，这么痛苦啊，我还是先刷刷手机压压惊！”

于是，我们不免要问上一句，什么是自律？字面上的解释通常是“自我约束”，说白了就是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和我们常说的“自制力、自控力”没什么大的差别，本身属于一种行为范畴，并不包含什么道德判断和是非标准。像丁春秋那样严格落实“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的人倒也称得上“自律”，但这样的自律我们还是不要的好。由此可见，自律本身并不“高尚”，不值得奉若神明顶礼膜膜拜的。相较而言，我倒更喜欢用“慎独”这个词来表达，因为“慎独”在文化语境里天然带有“向善求道”的意味。但为了表达方便，我这里还是沿用“自律”这个提法罢。

自律能让我们获得成功吗？回答是肯定的，但前提是我们怎么看待成功这个标准，若是仅仅把成功的局限于那些顶尖人物上，怕也多半是要失望的。因此，我们不如换个说法——自律确实能让我们有所成就，有所完善。这样，我们实践起来就不至于那么心焦火燎，急功近利了。

世事公平，我们想获得什么，总是要舍掉其它一些东西的。所以，自律首先是一种人生的取舍。《道德经》里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物质生活那般匮乏的古代尚且如此，更遑论现在。不论其它，单是一块小小的手机屏幕居然能翻出那许多的花样来，让人“爱不释手”，便可见世事之繁，欲望之众，选择之难。

即便抛开那些我们通常认为的比较“低端”的物欲不谈，那些看上去健康积极正确高尚的愿望我们也照样无法一一实现。《庄子》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经常用以来激励自己苦学不辍，因而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劝诫之语，然而我们实在是误会了庄子。庄子在下面说“以有涯随无涯，殆矣”，意思是“用有限的生命去求取无限的知识是很危险的”。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哪怕是一个细分领域踏进去都是一片汪洋。且不说才智有高低，能力有大小，单是一个时间成本也是我们短短的一生无法支付得起的。我们把时间用在哪里，我们人生的方向就指向哪里；我们为此付出的时间决定了我们能够到达高度。

因此，自律的开端，首先是选择一条自己的人生道路。务必要想明白，哪些东西对于我的人生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我愿意为此付出多少生命。只有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自觉地为我们的人生划出边界，主动的拒绝一些诱惑，并为此做出持续不懈地努力。

我们做出了生活道路的选择，接下来的就是实践。这实践从哪里开始？从此刻开始，从当下的第一件事情开始。任何理由的拖延，本身就是违背自律精神的。

自律是一个约束和改造自身的过程，是一个砍掉人生枝蔓的过程，是一个走出舒适探索陌生的过程，不可避免的会伴随着割舍的痛苦和对陌生的恐惧。趋利避害的天性和身体习惯的力量总会努力把我们拖回原来的轨道。因此，我们需要意志来抵御。在新的轨道上，我们生命的时间被重新进行分配，旧行为的时间被腾空出来，若没有新的行为立即予以填充，惯性便会卷土重来。为此我们必须立即投入到新的实践中来，以抢占这个空白，任何的迟疑和妥协都会导致前功尽弃。这种新的实践必定违背我们的身体的惯性，身体和意识都会对此进行激烈的反抗。闲下来，旧习惯会重新占领阵地，做下去，身体和精神会激烈反抗，这是一条短兵相接的战斗。狭路相逢勇者胜，意志是我们最大的武器，对自我的认知越深刻，对未来的信念越执着，这武器的威力也越大。这种战斗，事实上是我们从惯性的手中重新夺回自己身体控制权的战斗。我们称这个阶段叫自制的阶段。

当我们能够初步压制惯性的诱惑，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的初期，旧习惯被挤出了生活，但新习惯并未真正建立，我们的行为与思想并未真正融合，只是被意志压在了一起。就像爬山到了半山腰，目标尚远，前路漫长，身心疲惫，我们很容易陷入到对未来的怀疑和绝望中。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阶段，除了坚持攀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我们不妨坦然接受，自觉顺应新习惯的各种折磨，并从坚持中发现自己的点滴成长和收获，对我们的心灵作出正向的激励，以支撑我们走过。这个阶段我们叫自觉的阶段。

当我们完全接受并融入到这种全新的生活状态时，我们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自由的境界。我们心的方向，正是我们的身体正在行进的方向，我们的行为从此脱离了外界事务的干扰和羁绊。而对于我们曾经划定的人生边界而言，又绝不逾越，正是孔子所谓的“随心所欲不逾矩”——在这边界里，我们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那时我们会惊喜的发现，那些我们曾经视为目标的东西，正做为自律的副产品，静静地等待我们拾取。

因此，自律的最终成就并不是某种可以衡量的成功，而是我们生命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