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青色,小东西们更是遍地撒欢儿,这可如何去找。它听说,他养的那个小东西走丢之后,这么多年遍寻依旧未果,可它总觉着应当还在这片草地,那么小那么弱怎么可能走的远,只是不知那小东西如今是生是死。
它看不过他那么伤心,四处去找那只在它眼中没良心的小兔子,问不清那兔子姑娘到底什么样,它便一只一只把或生或死的兔子带到他跟前问是不是,他每次都只是望一眼那些兔子便转身离开,要么拿锄头刨出一片小坑掩埋,要么背来药箱动手包扎后放生。
它听说他的故事的时候,颇为叹服也深觉凄凄然,可随着一只一只的兔子送到他跟前,它自己却莫名心痛上一分。恍然间,它记起它曾养过一只小虫,通体洁白爱穿绿衫的姑娘,那会儿那小虫多数时候还只会爬着走。大雨滂沱的一天,那只虫子离开了,在雨中蜿蜒而去,它紧随其后想弯身捉住它带回家,可虫子总能一次次避开它直至消失在它的目光里。那日,它站在院中正堂望着外面的雨久久不语,那时的它也是心痛的,就像眼前的他。可到底什么时候养过一只虫子呢,它完全想不起来,头痛欲裂,无所谓的摆摆手,安慰自己大概是梦里吧。
又一天,它再次捧着一只漂亮的灰色兔子姑娘来到他跟前,这次他同样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兔子姑娘满眼空洞,那空洞让它遍体生凉,好像它也曾这样,弄丢它那虫子姑娘的时候。它望着他,可他从不曾抬起头去看它,仿佛它不存在。是了,就像他不曾看见它。它看不透他,也有些看不透自己,这一遍一遍不受控制的重复为了什么为了谁,它知道他叫原右,是原家下人,也是二少爷,是个不被承认的庶子,却天资聪颖生而知之,可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目光茫然眼神涣散。未曾注意,此刻的原右眼中一时哀伤一时希冀最后恢复平静转身离去。
那原右至此以后再也未在它送兔子给他的地方出现过。
近段时间原家上下一片忙碌,说是京城原家嫡系大少爷和大小姐要来这旁支原家办事。听说,那原家大少爷和大小姐感情要好,家主去世后相依为命感情更是深厚。还有人说,那大小姐原靖甚是好命,本是养女,却在家备受家主与兄长疼爱,从来说一不二,清冷高贵,只是有个禁忌是从不允他人触碰左腕,一旦触犯禁忌便势必打杀,而平常也算和善,倒真是奇怪的很。
这些本于原右无关,只是上街采买茶楼歇脚时候听人闲聊那原家大小姐如何如何,却也不以为意,直到他无意中见到那原家大小姐的画像和画像中嘴角那颗小痣。失魂落魄的他回去后便打开了那只锁起多年的箱子,望着那些旧物一动不动。
他记得茶楼那些人还说过,那原家大小姐学名靖,小字蓉。他从未敢想过,此原蓉便是彼原蓉,便是他的兔子姑娘,那个在雨夜出现又多年后在雨夜消失的兔子姑娘。他找了这许多年,也等了这许多年,一度绝望的以为她是不是又受伤被谁捉住已经不在了,如今他已打算一年之后之后就此离开,或许考虑带上那个娴静羞怯的董家小娘子,权作救人一命,相扶相携就此平淡一生。那董小娘子新婚即丧夫,寡居三年日日被婆婆鞭笞打骂,他自己身份尴尬不为原家老爷所喜甚至称得上厌恶,可怜董家娘子身世思及自身有些同命相连,对那董家娘子便时有照拂。而现在,突然发现他等了多年的兔子姑娘就要回来了,一时之间竟有些惊喜的手足无措。
记得,兔子姑娘一身是伤出现的时候他才七岁那是个雨夜,那时的兔子姑娘曾和他说过自己和家人被人在猎山围猎,父母兄长俱亡,惟余她四处逃窜到这里。他与她相依为命,逗她开心取乐故意惹她生气,教她识字明理处事,给她讲前世书中的郭靖黄蓉与杨过,眼睛闪亮和她说不如就随我姓叫原蓉吧,蓉儿多好听,她眉眼带笑的说好,他眼中暗自闪过得逞的笑意。他和她讲外面的天高海阔,和她说你等我,等我年满十六岁带你离开,我们一起闯荡,我会给你一个家。年满十六以平民身份离府,从此与原家再无瓜葛,那是他十岁那年多方周旋巧计赢得的原家承诺,他无意拿回二少爷身份,这所谓原家原阳大户也未曾被他看在眼中,他所求不过带着他的原蓉离开,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时的他不知的是,每日他睡下后,隔壁原蓉都会离开房间一段时间,那时的他更不知射杀原蓉父母兄长的正是原家老爷。十二岁那年的一个雨夜,原蓉突然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他说,说好的等我十六岁一起走怎么自己提前走了呢,他等了七年找了七年已经几近绝望,他告诉自己,再等一年,年满二十他便离开,可在这第七个年头,他的兔子姑娘竟突然这样回来了。
他呆呆地望着那些旧物,它在空中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昏昏沉沉睡去,它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手指刚触碰到他眉间,它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慢慢虚化消失,最后与原右融为一体。
第二日,是迎接原家嫡系的日子,也是原右一早决定要离开的日子,他想在走之前去见她最后一面,虽然他也明白自己有些自欺欺人地抱有一丝希望,即便上一世这一世她都舍弃了他。他去找她,在午后寂静无人的花园,望着她远远走来,他突然转过身靠住石壁,忍了许多年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汹涌而至。她就站在他身前三尺,静静看着他在那儿哭的无法自已身子抽搐。许久之后,他擦干眼睛整理好仪容和思绪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为什么”?她神色平淡眼中无波的看了他一会儿,低头把玩着左腕袖下他曾送她的那只镯子,深吸了口气背着双手抬起头来,唇角勾起一丝笑容然后眼带讥讽地问:“怎么那么俗套地来问为什么,难道不该问一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被她眼中的讥讽与冷漠深深刺痛,然后仰起头闭上眼睛站在那儿身子在瑟瑟发抖。
是了,上一世,她对他也是那样毫不在意,那时的她是爱穿绿衫的虫子姑娘,也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这一世,她也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消失不见。她总是一次次离弃他,没有告别没有只字片语。他此来,不过想听一句解释,哪怕是编来的谎言,他都愿意信。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有没有都没意义了。
少许,他睁开眼睛,满眼沉痛地望了她足足一刻钟,之后恢复平静,空中有雨滴落到他鼻尖触手冰凉,他转过身停住,留下一句“好自珍重,但愿再不相见下一世也万勿相识”匆匆离去。
他回到房间再次打开那些旧物,一件件丢到燃烧的炭盆中,犹豫许久留下了那个他偷偷准备原本打算在十六岁离家亲手给原蓉戴上的发簪。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带着董小娘子连夜离开,不曾停留半步。
她站在雨中,眼中晦涩不明,只有指尖在轻颤。她在他房中看到了满是灰烬的炭盆,还有只剩一角的他为他画的画像,而此时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她看到了那支他偷偷藏起以为她不曾发现的发簪,曾几何时,她偷偷翻出来插在头上站在镜前傻笑,然后在他发现前藏回去。“男子为女子簪发,从此不相疑不相离相伴终老”,这是原阳原家丫头曾说起的此间习俗。如今,那发簪簪在另一个姑娘发间,街边灯光下那簪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刺的她眼睛生疼。听说那姑娘姓董,名东儿,虽是小户寡居人家,但贤惠明理性格好样貌好,还听说原家本该是二少爷的原右对那董小娘子甚是照拂,听说人们都说他俩实在相配,她想,那小娘子应该会照顾好他的吧,会比她照顾的要好。望着那一双背影在雨中消失不见,她抬手看了眼腕上刻痕已被抚摸平滑的镯子,捂着胸口缓缓蹲下,终是忍不住在雨中嚎啕大哭。
边陲小镇,书生模样的男子和腹部微微隆起一脸恬静的女子走在街上,与左邻右舍亲切地打着招呼,风轻轻吹过乱了女子的发,男子为女子抚到耳后。男子自是原右,镇里的教书先生,女子便是那董家小娘子,镇子里都知道一年前新来了个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有一个娇俏可人的贤惠夫人,据说那先生夫妇感情甚好,一时成为镇里夫人们教育自家相公的好典范。
原右牵着自家夫人来到他们每月初都会来的茶点铺子,在窗前同一个位子一坐便是半日。这些日子,都是如此。茶点铺子从来不缺八卦,也从不缺四面八方的客人。几位原阳口音的男子在那儿兴致勃勃说起原阳骇人听闻的秘闻要事,听说原阳原家大户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家破人亡,还听说原阳大户怕是造了什么冤孽才会如此,因为原家丫鬟婆子们说京城原家在的那晚他们都听到了特别凄厉的哭声让他们毛骨悚然,那天晚上原阳原老爷突然就疯了疯了,京城原家大小姐也突然高烧不退病倒,第二日官差上门拿人说是原家贿赂臣子勾结叛乱秋后问斩,全家上下四百三十一口无人幸免,京城原家壮士断腕未涉其中不受牵扯,还有人说,这原家不知是流年不利还是如何,原阳原家全家问斩之后不久,那京城清冷高贵颇受好评的的原家大小姐缠绵病榻不久就香消玉殒,更离奇的是封棺那天一只兔子从灵堂飞奔而出。
原右突然站起身望向窗外,那里是原阳方向,距离小镇有着七个月的行程,许久叹息一声,回身挽起董小娘子,轻声说,“天色已晚,小心着凉,我们回家,你该在家好好将养身子了,这茶点铺子以后不来也罢,如若喜欢,我以后着人给你带”。
余晖中,二人相携而去,从此那茶点铺子再未出现那教书先生夫妇的身影。
多年以后的某一日,一妇人牵着七岁的男童从村外往家走,男童突然扯着妇人往路边树林中去,边扯边喊“娘,娘,你看,那儿有一只灰色的兔子,很漂亮,你帮我抓住它带回去好不好”。妇人俯下身去,道“如果有人把你从娘身边带走,你可愿意?”,男童摇摇头。那妇人又道“那小灰兔离开它娘是不是也会很伤心?”,男童思索片刻点点头。那妇人笑着摸了摸男童的头,道“靖儿乖,靖儿最懂事了,小灰兔要回家,你爹爹也要从私塾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赶紧回去等爹爹?”
妇人牵着男童往前走去,两人边走边小声低语,不时传来男童的笑声。身后那边树林的灰兔突然往远处窜去,惊起一林飞鸟。妇人回头望去,叹息一声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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