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春天来临前,余安从学校顶楼一跃而下,化作一缕清风,从此与天地为伴。
对于她的决定,崔芷衫并不意外,她只是有些迷茫。
因为就在余安跳楼前一天,她们刚通过电话。
余安说,春天快到了,有机会要一起春游呀。
崔芷衫自然同意,二人约在下个月初。
前往余安葬礼的途中,路旁嫩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很像余安那条连衣裙的裙摆,随着春风微微摇动。
可惜余安母亲不喜欢这么明亮的颜色,后来就再也没见余安穿过。
余安衣柜里只剩下黑白灰。
春意迟,故人眠。
崔芷衫摇下后排车窗,不合时宜的春风同她握手,嬉笑着从指尖溜走。
它是那样自由自在,在山野间玩耍着,呼朋唤友,高声欢笑。
原本,这些余安该自己去看,去感受的。
可现在,余安什么也做不了了。
余安选择离开时,离她真正16岁的生日只差1天。
本来老家规矩,没成家的孩子早夭,是不办酒席的。
车上,崔芷衫父亲絮絮叨叨分析着,为什么不在城里办,非要回老家,还不是想借着老丈人家的面子,才好叫回家族里那些人,好收礼……
母亲起初辩解了几句。
父亲颇有微词:“你出去问问,有哪家的父母,孩子没了,没先想着查查孩子为什么想不开,第一时间居然想的是告学校不作为,没有锁天台的门……”
母亲沉默了,抬头看到后视镜里,崔芷衫正盯着车窗外发呆,让丈夫别说了,孩子听到了不好。
父亲不以为然:“小衫都成年了,这些事知道了也没什么。”
母亲还想说点什么,父亲却让她看前方。
只见湛蓝天空下,青山缠绵,花团锦簇。
草地上,牛群结伴,悠然自得。
正是人间好时节。
父亲放起了轻快的背景乐。
一家三口没有说话,静静路过春天。
没有人能抓得住春天,就像没有人永远拥有青春。
可余安,到底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春天。
【二】
葬礼是在老家办的。
汽车还未驶进村里,诵经声已经飘向很远很远。
到了地方,父母去帮忙,只剩崔芷衫无所事事。
大家似乎早就习惯这种场合,无需谁指挥,彼此都能很快找到自己要做的事。
大人们忙里忙外,帮厨、绕灵堂、敲鼓诵经……
孩子们只觉得欢乐,可以想玩就玩,毕竟大人们这时候往往没空约束自己。
只有崔芷衫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能帮忙做点什么。
也不想和小孩子们玩闹。
犹豫很久,她走出了屋。
沿着马路往前走,拐进羊肠小道,在盛开的桃树下驻足,仔细挑选,折下一枝开得最盛最鲜艳的桃花,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喧嚣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踩在树枝上清脆的咔嚓声。
还没搞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人已经站在老屋前。
青砖瓦房已经破败,堂屋前的院子杂草丛生。
此时已近正午最热的时候,这里仍是幽幽的冷。
她循着记忆,进了老屋,找到一间卧室,里头空空如也。她在墙角蹲了下来,打开手机手电筒,一眼就看到最下面墙砖上,刻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儿时暑假,余安和崔芷衫总会被丢到老家,因为年纪相仿,打小爱在一起玩,吃住都在一处。
墙砖上,是她们共同的回忆。
上面刻着:“快快长大”
余安想赶紧长大,离开那个名义上的家。
那个家里,没有余安的痕迹。
就连名字,也差点被母亲夺走,改成余德南。
是某位算命先生说,余安兄弟宫太阳落陷,还带忌,改个名字,可能会有兄弟缘。
幸好外公及时做主,为她取名余安,取平安顺遂之意。
余安母亲闹了几次,还是外公说,再闹下去,以后老宅只分给余安,旁人想都别想,这才作罢。
小崔芷衫其实并不很明白余安的处境,但她希望好朋友能如愿以偿。
可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长大的代价,到底有多惨烈。
在这段没有回头路的人生旅程中,她们终究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向。
崔芷衫把刚摘的桃花,放在墙边,一言不发,呆呆站了很久。
是母亲的电话惊醒了她,叫她赶紧回去,开席了。
吃过饭,还得赶回家,明天又要返校了。
【三】
席间,同一桌的大人们闲聊起来。
谈到余安时,有位大叔故作深沉,说现在的年轻人,抗压能力不行,小小年纪想东想西,得了什么抑郁症,最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嗨,他们当年可比现在苦多了,也没见怎么着。转而望向崔芷衫,语重心长道:“你可别学她,晓得吧?”
崔芷衫阵阵反胃,可满腔怒火还未发泄,就听到灵堂那儿传来动静。
堂屋正中央,安置黑色棺材,墙上挂着余安遗像,竟然是学校里必须提供的,用于做学生证的证件照。
崔芷衫突然想起,其实余家客厅放了张一家三口的合照。
余父。
余母。
以及余安那个早夭的幼弟。
余家三口的全家福。
没有余安。
整个余家,找不出一张余安的生活照。
有几个婶娘正围着余安的母亲,假模假样劝她想开些、别难过,手上却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在不为人察觉时,还能看到婶娘们脸上的轻蔑。
余安的母亲,此刻正蹲在棺材前,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又一叠试卷,投到了火堆里。
“这是在干嘛?”后进来的人没看明白,哪有在灵堂前烧逝者遗物的?
“幺婶说,小安肯定是因为成绩下降,在学校被老师同学欺负才想不开的。她多烧点试卷什么的,小安到了下面,也能抓紧学习,免得在下面还要被人欺负。”
崔芷衫顿觉热血上涌,理智还没下判断,人已经冲了过去:“要不是你,小安会想不开?”
此举可谓大逆不道。
毕竟余母好歹是崔芷衫的长辈,再说今天又是余安出殡的日子,怎么都不该如此行事。
可崔芷衫顾不了这么多,要不是眼前这个女人,余安根本不可能自杀。
周遭一片寂静。
随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余母被晚辈这么指责,越发委屈,“我姐怎么教的,你怎么一点家教也没有!”
“小安年级第二,这叫成绩下滑?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管,连她交什么朋友、穿什么衣服都要管……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关心她,可你连她生日是多久都不记得!”
“她生日是三月初二,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生日是二月初七!你说的那个生日,明明是你那个病死的儿子的。我也是奇了怪,当初你儿子发烧生病,你自己只顾着打麻将,反而怪五岁的小安没照顾好弟弟。怎么,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儿子这么金贵,女儿不值一提?”
余母彷佛当众被人扒了底裤,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抓崔芷衫。
崔芷衫只觉得畅快。
这么多年余安的委屈,崔芷衫总算替她全都说出来了。
灵堂上乱作一团。
崔母姗姗来迟,听到余母破口大骂,指责崔芷衫没有教养、是个贱种、白眼狼……还说等以后崔母有机会,肯定还要个儿子。
崔母深知自己这个妹妹的德行,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铁青着脸,拉了崔芷衫就走。
【四】
那次闹翻后,崔芷衫很久没有余家的消息。
父母没有怪她,只说如果见到余家人不开心,那以后的聚会能不去就不去。
两年后,崔芷衫坐在大学图书馆刷题,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母亲发来信息,说余家要给去年刚生的儿子,办周年生日宴。
当初在灵堂上,连自己女儿的生日都记不住,如今竟然记得给宝贝儿子办周岁宴。
崔芷衫只觉得荒诞。
出了图书馆,学校两旁的银杏早已染了金黄。
时光太匆匆,到底还会有谁记得,那个没能等到属于她春天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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