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水这活可不简单哪。”我说,有些不屑一顾地抬手给了他个脑瓜蹦,“你小子想学?”
他一声不吭,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我,使劲点了点头。
我被他看得发怵,连忙转开眼,随手开了折扇扇风:“那也成,先交学费。”
他开始掏兜,里面一把一把的都是小钱,已经被揉得发皱褪色。
早知道就不来了,就知道乡下这地方没啥好事情,还不如在大城市给有钱人看风水,一把一把的收钱。我闭着眼翻了个白眼,再睁开时他已经掏完了,蹲下身一张一张数着。
“别数了。”我喊他,他手里还攥着一毛钱不放,抬起脸看我,我举起一根手指,“至少这个数,你有那么多钱没有?”
“一块钱?”他问,声音干净清脆得很。
一看就是没受过大城市玷污过的孩子,我或许是心软了,给他打了个大折扣:“一千块,有没有?”
他低下眼看那堆破破烂烂的纸币,又开始数起来。
“哎哎,别数了别数了,我估计你是没有那么多。”我看他挺失落,莫名有点心虚,又补上一句,“或者你要是吃得了苦,你就跟着我一起,到时候学成出师了,收了钱给我一半,直到你补上全部学杂费,如何?”
他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你要跟着我的话,我可要给你改个名,现在人们都不兴起那种......”我皱了皱眉,没说出口,“那种名字了,我给你改一个,就叫张九星,如何?”
他轻声地念了一遍,颇有些不适应的样子,但还算容易地接受了。前些年给隔壁家让我给小孩起名,起了十几个都不满意,最后也没给我钱,真是倒霉。想到这,我看他又顺眼了一点。
张九星是个好学的孩子。我认识的那些城市小孩大多听见上学就愁眉苦脸,他不同,天天跟着我到处跑,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说起要去哪里看风水跑得比我还快。他在几天内就熟悉了城市,也不会像个没毛猴子一样吱哇乱叫,我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说东往西。虽说我不太擅长教学,但他领悟力很强,经常能察觉到我没能说出来的东西。我挺喜欢他,因为没钱组更大的房子只能我俩住一屋,半夜他睡得比我还快。
这些天过得很快,遇见的客户多到我都没想到,他也挺开心,一边听我叨叨这里要这么摆那里要改成什么,一边帮我收钱。乡下孩子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我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说:“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那天我们去吃了自助餐,九星缩在我后面小心翼翼的,一边馋一边还问我真的可以随便拿吗?我说当然可以,钱都付了,然后给他夹了两个大鸡腿。他吃得满嘴流油,我捧着汤碗打量周围,想着那边的摆件摆得真不好看。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问了一句,问他觉得城市好还是乡下好?他撕下一块肉,想都不想回答,当然是城市。
我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我们回去路上两个人都撑得不行,慢慢悠悠边走边聊,我考着他今天学的内容,他倒也对答如流,偶尔有些地方我不提醒他都能顺畅地说出口。我抬起头,深蓝的夜空里看不见星星,城市的霓虹灯代替了九天星辰。九星站在我旁边,跟着我一起仰头看,一道闪烁的光划过,他问我城里的流星是不是都长这样。我笑了笑,又敲他一个脑瓜蹦。
“傻子,那是飞机。”
后来,我们回了乡下一趟。
九星看着周围就像第一次见到一样,他摘了许多野草野花,从脑子里调动出所存不多的记忆来向我炫耀,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我笑着一一应答,随手拿了一朵花放在他耳边,他怔愣一下,又摘了几朵给我编了个花环。我低下头让他给我戴上,顶着一头白色的小花走向九星的家。
九星是个孤儿。他爸妈在生下他之后就因为意外死了,他侥幸活下来,吃百家饭长大。他没去上学,为了报答那些帮助他的人在田里干活,有天在锄地的时候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说,这户人家的风水不好,大概屋主人会早死。
他以为说的是他的家,连忙从地里跑出来,脸上的泥都来不及擦。我记得刚见他的样子,那时我还对所有乡下人都抱有不好的印象,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工作,并没有想过多交际。他那张有些脏污的脸上显出的感情却干净无比,就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和他说话。他问的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最终导向了我收他为徒的结果。
我在屋里坐下,摘下头上的花环,又一次突然发问了。
“九星,你为什么要学风水?”
他正烧水,已经不怎么熟练地往炉子里面添柴。他回过脸看我,笑着说了什么,在混乱般水沸腾的声音里模糊不清。他给我倒水,我吹了吹水面,滚烫的水下肚,烫得我嘶嘶吸气。喝完水我又问一遍,这回的话听清了。
“只要学会了,就可以帮助别人了,就不会有别人跟我一样,因为风水不好而失去父母。”他笑着说。
我没吭声,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最后还是没说。在走之前,我帮村里的人家调整了一下布局,这次没收费。九星有些惊讶,不过倒也没说什么。我们开车回去,一路上没什么话好说。他只是看着周边的路,我不禁想问他荒无人烟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但没说出口。
沉重的压抑持续到了睡觉前。洗漱完毕,我们各自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突然问了一句——我想,那是他第一次主动问与学习无关的问题。
“师父,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呢?”
我转过脸朝向他,状若随意地说:“九星,是九天星辰的意思。不觉得很美吗?”
他应了一声,随后传来了他绵长的呼吸声。他大概会梦见连绵不断的山脉吧,因为那是九天星辰所照耀的地方。
再后来,他出师了。学杂费已经全部结清,我很高兴,他也很高兴。他已经出落成了大小伙子,比我都高一头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审美——虽然我并不怎么欣赏他扎起的长发。可能是我已经老了吧,眼角都有了鱼尾纹,他倒是还年轻得很,就算我不怎么在意外表都不由有些羡慕。
他第一次单独看风水时,我在现场看着。他还是有些青涩,余光不时瞟来我这里,我倒是很放心,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弟九星嘛。客户在旁边诚惶诚恐,对待我比对待他还重视,我摆摆手,说,这是九星的场合,已经轮不到我做什么了。
他最后给出的建议很有实用性,虽说还是有些不足之处,但比我当初要好太多了。结束后他捧着一沓子钞票,愣愣的表情就像第一次跟我看风水一样。我拍拍他的背,笑着说恭喜。
九星低下脸看我,脸上干净清澈的表情和当初一模一样。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大概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将要离开了。
就算把家里的布局改成能留人的布局大概也没有用,他只要一看就看得出我的心思,到时候更加尴尬。因此我什么都没有动,只是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作为出师宴。
他看了看这个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们安静地吃着。祝酒时,我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样,大声地笑着说,祝他此后顺风顺水。他也笑着接话,说也祝师父生意红火。
后来我吃不下去了。房间里他的东西堆了满地,好多纸箱装满了他的生活痕迹。我不由得想起他刚来那天,这里什么属于他的都没有,就连洗漱用品都是临时去买来的,而现在,他一离开,就空了半个屋子。
我们在房间里最后一次一起睡,我听着他的呼吸,从黑暗里辨认出他蜷着身子——是啊,他已经长大了,那张床已经不够他睡了。
第二天他走了,最后和我拥抱了一下。我忍住了没哭,笑着送他走。
再后来?
没有再后来了。我们分道扬镳,上次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几个月前,有个客户和我提起他,说之前是他给她弄的布局。我应着声,她看我没什么兴趣倒也不提了。
我又一次去了他的老家,那个乡下地方。他的家已经被拆除重建成了一栋小楼,里面住了几户不认识的人家。我没去敲门,只是装成路过,绕了一圈走了。
就这样了。
九星和我,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毕竟他,是九天上的星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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