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不像三月的绵绵细雨,而是像觉醒的怪兽一样,倾盆大雨,电闪雷鸣,我在等着父亲开车来接我回家,周末家里做清明,所以,作为离家比较近的子孙们,还是有必要回去祭祖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耳边依稀传来淡淡的却又干净的声音,抬头望向雨中,水泥路的那头隐隐约约看到一姑娘打着油纸伞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过来。自行车,油纸伞,这样标志性的东西,想来是她吧,待到近处,果然不出我所料,貌似,好久没看到了,油纸伞姑娘。
“南北?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在读书吗?你姐呢?听说嫁了吧,30的人了,嫁了也好,嫁了也好,是嫁去武汉吧,听说男方是工程师是吧,可惜,我没机会去讨一杯喜酒喝,呵呵……”,头戴纱巾,穿着一身棉质素白打底黑色细线的格子连衣裙,那样的素白,称得脸色更加的苍白,她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那样充满沧桑的双眼,我从来都不敢直视,我甚至有点害怕。
油纸伞姑娘是我们村的一姑娘,准确的说,她是我们院子里的邻居。那个院子,往爷爷辈前追加两代吧,都是一帮兄弟。每家都差不多五六口人,同龄人都特别多,所以我的童年从来都不会觉得孤独。在我的记忆里,有她最初的片段就是,她是我姐的同龄人,她和我姐玩的很好,我姐小的时候对她都比对我好,她读书的成绩也很厉害,但是这些都不会让我对她有好感,让我对她有好感是,她会拿那些不用了的塑料瓶,那些丑丑的瓶子在她的手上能变成各种各样的花朵,我记得,她最爱剪,彼岸花……,她会用圆规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就那样的一点一圈,会画出眼花缭乱的图,最后能做出万花筒,观看众生百态,这些都是没有人教她的,那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书读的好,又那么手巧聪明,将来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农村的人家,孩子越多,负担越大,对于没啥收入的家庭来说,三个孩子一起读书,那是雪上加霜啊。我家也是三个小孩,每次开学都是姐姐先去开学,钱还是借了亲戚的,开学过了一个星期,爸爸就带哥哥去开学,拿着一半的学费,去和班主任说说,也能等到庄稼成熟了才能还剩余的钱,而这个时候的我,就每天坐在门槛上望向那条去学校的路,心里着急着,看到父亲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哥哥可以上学了,接下来就是我了,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摸着我的头,用愧疚的眼神看我“南南,不读书好不好,或者等姐姐毕业了再读书好不好”,每次听到这,我都会哭得稀里哗啦,“不要,我要读书,别的朋友都去读书了,我会很听话的,我会考试考得很好的,爸爸,我要读书……”,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看着远方,等别人都开学半个月,父亲才带着我去学校找校长,一起去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小孩,都是去借读的,就是学费都等庄稼收割了再交,校长都是答应的,所以即使十几年了,到了现在,每次在大街上看到老校长,我们都会打招呼问好,他从不会颜色看人,对待谁都是和蔼可亲,他家的小卖部我们去了偶尔都会给我们糖吃,很亲幸,有这样那样可爱的人,还有开明的父亲,小学也能快乐的毕业。
油纸伞姑娘就没有我们那么幸运了,我小学二年级时候,她应该是和我姐一样上初中的,然而她父母似乎重男轻女,她读完小学就辍学了,父母让她把机会留给她下面的两个弟弟,她开始在家里帮工,我姐姐时常对我说,好可惜,多好的女孩子啊,我那时候还不是很懂,总是跑去她家问她母亲,“阿婶,为什么不给姐姐读书啊,她成绩那么好的”,阿婶笑着看我“家里没钱啊,她两个弟弟还要读书呢,再说,女孩子读书那么多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别人家的”,我那时候小,还不懂什么叫做别人家的,我只知道,我和我姐喜欢读书,父亲也说了,成绩好就可以读很多很多的书。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家买了一台彩色电视,全院的大人小孩晚上都去她家看电视,那时我们连个黑白电视都没钱买,何况那么新鲜的物件,每次去她家我都习惯看她在不在,她的房间没有门也没帘子当着,暗暗的屋里,我能看到满屋的塑料花,以及她蹲在床上右手拿着圆规在画那些图案,外面的热闹和她的屋里成了鲜明的对比,热闹,是他们的……,我那时候想不通为什么有钱去买那么贵的电视而不给她读书,这电视的费用都可以让她读完初中了。
有一年高中暑假回家,听母亲说,隔壁的女儿要嫁人了,嫁的还是镇上的人家,是她亲戚介绍的,我突然就想到了在读大学的姐姐,同样的年纪,一个却已为人妇。那时全村的人都说她运气好,以后都不用做农民了,各种酸气也是有的,姐姐那天回来说,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嫁的,一点都不,没见过那男的,她也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为了这事还和她母亲吵了很久,她母亲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加上一帮婶婶大娘之类的亲戚威逼利诱,她最终还是妥协了,盖上盖头,嫁去了镇上,到这了,也许很多人都说以后应该就是好好的过日子了吧。
高三毕业的时候,在家看到她从门口经过,样子变了,身材丰腴了,不比以前好看,人更加的沉默,不注意仿佛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晚上吃饭的时候,和母亲谈了油纸伞姑娘的境况,母亲叹着气,说她嫁过去没多久就怀孕了,生下了一男孩,丢给婆婆看着,她整天什么都不做,吃完就在屋里待着,她的隔壁邻居都在说她好吃懒做,后悔要了那么一个媳妇回来供着,现在是被赶回娘家了,母亲还在叨叨着……,
姑娘,你是用这样的行为来抵抗命运的安排吗?
后来和母亲去镇上逛街的时候,母亲指着一间很小很矮的用木头做成的黑不溜秋的房子对我说,那就是她的家,我瞬间不知什么知味,我以为是高楼,我以为她们那时的酸气是你将要嫁入的是富贵人家,我问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母亲说那个男给了她母亲一笔彩礼。后来我看到了那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在屋里卖着小孩子的玩具,半天都没见一个客户。
油纸伞姑娘最后还是被接了回去,听说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做。我大二回家的时候,听说村里有个女的疯了,听得不是很清楚,回去问了母亲,从母亲那里知道,油纸伞姑娘疯了,传言是她在婆家每天都好吃懒做,她婆婆看不下去,去做了蛊,给她下了蛊最后给弄疯了,后来就叫她家人接去住院了,在她疯之前,她曾经跑去外地过,听说是去找网友,后来还是被抓了回来,再不久就疯了,就算是去住院了,她也不曾放弃逃跑过,我不知道她是压抑太久了还怎么的,听说她睡着了嘴里还念着,说是她母亲害了她,害了她的一生……,我唏嘘不已。
后来课少了,我经常回家,也经常碰到她,她病好了之后就离婚了,听说还是她婆婆去把蛊拿出来的,离婚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村里每天都有农活做,都会请人帮忙,没人叫她,她自己也跟着去做,别人也是会给工钱的,后来我每天都看她从田里回来,然后六点多还骑自行车匆匆忙的去街上,我问我母亲她去干嘛,母亲叹气说她还记得疼她的儿子,每天得到工钱就去镇上买零食拿去给她儿子吃,母亲摇摇头。后来我有注意到她有的时候买有辣条,有的时候买有牛奶,都是送去给她儿子,她自己就每天打一碗粉回来当晚餐,她不和家人一起吃,自己种了菜地,早上都去浇水,然后打工,每天五六十块工钱,每晚就一碗粉,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回来,听说她又犯病了,他前夫带着儿子和婆婆去市里了,再也不回来了,她拿着牛奶过去找不到人后来听邻居说的,有的说她傻,要是以前不离婚,现在也能去市里住了,他姐姐买的房子给他的,油纸伞姑娘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只知道,她再也看不到她儿子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称呼她为疯女人,她有的时候穿的像个古代人,有的时候穿的像个泰国人,有时候又穿的像阿拉伯人,别人说她不伦不类,下雨天就打油纸伞,她也只是笑笑。
父亲的叫喊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看着那越来越远的油纸伞姑娘,她还那么年轻,才30啊,就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经历不到的事。眼眶顿时酸涩,想起那沧桑的双眼,以后的日子里,油纸伞姑娘,望你不惊不扰,有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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