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因为我和阿公阿婆在一起住了十八年,我上大学后十八天内发现我喂不饱自己、不敢去医院、无聊的时候只会孤孤独独地捧着一本书过一宿。阿公阿婆给了我千千万万,但有意无意地忘了三项重要的生活技能。
一、泡方便面
谁会一边看着阿公的金黄鱼饼和阿婆的韭菜盒子,一边顺手把硬邦邦的油炸泡面扔进刚从微波炉里转出来的开水中?反正我不会,也没机会。从早到晚,阿公阿婆轮流在厨房的里里外外、水池灶台、砧板铁锅旁洗菜拣菜,刮鱼切肉,翻炒慢炖。我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他们也觉得我没必要插手。只要他们在家,我为什么需要忧愁下顿吃什么呢。
这种饭食无忧的生活始于我出生前的七个月。五十六岁的阿公和阿婆提前退休,搬到上海来照顾我母亲和她腹中的我。他们每天做早、中、晚三顿饭,我就跟着吃早、中、晚三顿饭。也许他们帮我创了一个世界纪录--十八年来每天吃三顿饭,一顿不多、一顿不少。
从小到大,我吃的都是阿公阿婆的家常菜。泡面以及一切快速食品在我心中是大学生、成年人自由的象征。我不时会求着阿公给我弄点垃圾快速食品,但只有当他起床晚了、赶不上给快迟到的我准备泡饭鸡蛋时,他才会在橱柜或者冰箱里翻出一包方便面或者速冻包子。即便如此,阿公也从不会用快速的方法来处理快速的食材。即食燕麦要在小钢锅里和大米、玉米片滚着煮出来。奶黄包要在笼屉上蒸个桑拿、外皮松软、内里融透才能出锅。有几次阿公拿出了非油炸香菇鸡肉方便面,却直接扔掉了香菇和鸡肉,单单把面饼放在清水中文火慢炖,十分钟后把清汤白面倒进一盏陶瓷小碗中。待到他抖抖手腕撒上盐和酱油时,方便面的野性本质已荡然无存、无可拯救了。
到我上大学时,我既不会泡方便面,也没吃过充斥着调料粉、原汁原味的方便面。直到有一天同学给我泡了一碗,我狼吞虎咽下所有的酱料油脂后,我体会到了阿公清汤泡面的清新之美。我也懂了为什么在阿公阿婆的厨房里,我从来没学会泡方便面。我估计如果我和晚辈子孙住在一起的话,他们也不会掌握这项技能。
二、一个人看医生
小时候我经常去医院看病,但总有人陪着。因为我经常犯哮喘、免疫力差,三年级之前,我基本没怎么上学。我不时地发高烧,病历本堆叠得像一本书。我一周除了去一两天幼儿园和小学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和阿公阿婆在一起。
因为总有阿公阿婆在身边,我在诊室里从来没有担心、害怕过。阿婆无所不知--当她看到医生拿出听诊器时,她会告诉我放松,然后深呼吸。当医生问起我的症状、病史、饮食、过敏等林林总总我听不懂的术语时,阿婆总能对答如流。我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地告诉医生--她说我“左胸口发闷,呼吸不通畅”,就好像她自己的呼吸道也阻塞了一样。她知道护士摆弄针头时我需要抱抱。当点滴瓶中的液体在瓶口打转时,她知道应该叫护士过来换上一瓶新的,或着拔出我手上的针头。她唯独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不是真的能好起来。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阿婆和阿公孜孜不倦地带我去医院,看医生、打针、吃药。他们似乎从未想过放弃,或质疑过是否需要继续尝试。他们好像园丁每天给枯干的树苗浇一盆水,不论它是否会再次发芽。也许他们坚信树苗一定会再次成长。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我是从没有过这般信心,连母亲也没有。当我上中学后、在钢琴边弹起一首曲子时,母亲闪着泪光说她没想到我能健康长大,还能学会弹钢琴。
三年级之后我的身体好了起来。现在我不常去医院了,一年中可能就去一两次医院,每次仍然总是有人陪着我。当我第一次一个人踏进大学的校医院、一个人面对着护士、一个人试图回答各类病史症状的问题时,我努力挖掘着模糊的记忆,紧张地回忆阿婆当年是怎样说、怎么做的。
我不知道阿婆阿公去医院看病时是否也会紧张、焦虑。他们现在因为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肾脏问题还时常去医院。我不知道当他们独自在诊室、病房中是否会害怕,是否也想让我陪在他们身边,就像当年他们紧紧抱着我那样?
三、阅读之外的兴趣
我不在医院的时候基本都待在家里。我既不上学也不在外面玩,只是在家里跟着阿公读书。
我们一开始读的是带有彩色插图、巨大汉字的童话书,我最喜欢的是《小美人鱼》。阿公不是专业老师,便不会系统地解释一个个汉字的构造,不会告诉我“海”的左边是象征水的三点水字旁、右下的“母”意味着海是万水之母,而只是一句一句地把故事读给我听。一页接一页,他指点着一个个方块字翻来覆去,直到页脚蜷曲、书脊开裂。一开始我追随着他移动的指尖、试着记住每个方块背后的意义和它们的读音,但三秒钟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每当我自己翻开书,看到一系列熟悉的形状和排列组合,看到页旁插图中凝视着自己一双长腿的小美人鱼时,我脑中就条件反射地响起了阿公的声音:“海巫给了小美人鱼一双腿”。就这样,一个大字也不识的我把故事化进了心里、学会了看书。
有一天阿公把书递给我,让我念给他听。我茫然地摇着头,结结巴巴地试图读出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汉字,但就是读不出来。这时,阿公开始点读一个个字,让我跟着他慢慢读过来。几次之后,我便能念出字、句、段、以至于一整本书。一个月内我学会了读书。
十岁的我坐在床上和阿公读书的时光似乎预示了二十岁的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手捧一本《百年孤独》的夜晚,但我并不觉得孤独。当我翻开书的第一页,默读出第一句时,我想起了多年以前,阿公一字一句为我读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话故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上大学后,每当我饿着肚子看书时,我会问自己是否愿意换一个童年,换成一个能给我完美厨艺、医院常识、广泛爱好的童年。我舍弃不下和阿公阿婆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但又总觉得他们给了我太多,留给自己太少。他们本可以在十八年内环游世界,却在我身边转悠了十八年。
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后,我花了一整晚才想出三样他们不曾给我的东西,但我大概花十八分钟就能列出一长串他们给了我的东西:时间、爱、忍耐、健康、对书的热爱......大概八分钟就够我列出更多我从未给过他们的东西。我从没给他们做过早饭。我从没数过阿婆一天要吃几种药。我从没问过阿公他的腰还疼不疼。我从没给他们读过报纸新闻。或许,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还有一样东西他们不曾给过我。
他们从来没有因为我爱他们太少而给过我一个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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