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每次回山阳度假，我都会穿那件薄薄的灰色棉袄。
说起来，这件棉袄对我具有相当特殊的意义。
2021年最后一天，我在318国道上出了车祸。从昏厥中苏醒过来时，我已经被人搬到了路边的绿化带里。
两根肋骨断了，上颌骨通长折断，掉了八颗牙齿，鼻梁骨也断了。
我找出血迹斑斑的眼镜戴上（好在眼睛没瞎），通过手机前置摄像头检查自己的样子。
哎呀，这下帅气的容颜恐怕要永远和我告别了！当时的我懊恼不已。
父母赋予我的好看的皮囊，我一直不那么珍惜。我觉得，人只要多读书，不断提高自身的修养，就可以变得更完美。
没料到，一场车祸就让我彻底失去了提升个人魅力的根基。
随后，我注意到身上穿的价格不菲的李宁牌棉袄（其实也没多价格不菲，2000元出头，为了上高原专门买的，一式两件，与老婆是情侣款），已经被血污染得狼狈不堪。好心疼啊！
人多么奇怪？当时掉了八颗牙齿，没有一点心疼的感觉，却唯独心疼身上的棉袄。那可是与媳妇买的情侣款。
我一个多月没见她了。抱歉的是，才一个多月而已，我就把她所熟悉的那张脸放在大众汽车的座椅后背打了个稀碎……
同事把我送到成都。
在医院安顿好床位后，他主动提出，把你身上这件棉袄脱下来，我去外面的超市给你买件新的吧！
我说好。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打算把原来那件送去干洗一下。能把血洗掉最好，那可是我和老婆的情侣款。
我试试。同事笑着接过我的脏衣服。
他一定觉得好笑，这都什么状况了，还不忘坚守与老婆的浪漫。
浪漫真能当药吃？浪漫了是不是就可以把牙长出来？
第二天，同事给我送了一件新棉袄过来，就是现在我每次回山阳老家都会穿的这件薄薄的灰色棉袄。模样土里土气。质地也很粗糙。
我当然不能埋怨同事，毕竟人家是自掏腰包替我买棉袄，没人给报销。可我还是格外想念我的李宁棉袄。
放心吧！洗衣店说，你的棉袄血可以洗掉。这件，你先过度穿几天。不值什么钱，附近没有合适的服装店。同事说。
七天后，我出了院。
成都和西安正被严重的新冠疫情的阴影笼罩着。我的棉袄洗好了，我照旧穿上自己的衣服，而把灰色的那件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手提箱里。
我买到火车票。我要回家了。
我告诉自己，我以后再也不要上高原了。如果领导安排我出差上高原，我就和他哭鼻子耍赖。
我在家里躺了四个月。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我迎来了生命中又一个崭新的春天。
白玉兰花先开了。白玉兰是一种甚至不长叶子就要开花的树。它要把所有力量全部用来绽放。这是多么可贵的精神！
老婆替我收拾冬天的衣服，发现了那件灰棉袄。她说，你怎么有这么丑一件衣服？我于是耐心地给她讲了这件棉袄的来龙去脉。老婆听完，默默走过来抱住我。
她说，老公，你受苦了。
我说，小心小心，我的肋骨还没好呢！
我听不得老婆和我说你受苦了。
除了老婆以外，没人和我说你受苦了。可我受的苦又不是因为她。那些应该给我说你受苦了的人，还欠我一句这样的安慰。
我看看窗外的白玉兰花。白玉兰绽放是为了它自己。如果它的花瓣被春雨打落在泥污里，那是它为了绽放而付出的代价。
我把你这件棉袄扔了吧？这也太丑了。老婆说。
我也有点想把它扔掉。可我说，留着吧。看见它我就想起自己是多么幸运，至少我还能回到你们身边，用胸膛感受你们的体温。
感受个屁呀，你肋骨还折着呢！老婆笑着说。好吧，那就不扔。可是把它放到哪呢？
这件鸡肋棉袄。穿着巨丑，存起来占地方。
不久，我给它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五一假期，我把它带回了山阳老家。
西安的五一，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可秦岭山里还是春寒料峭。我里面穿着在西安穿的短袖，外面套着在老家专享的灰色棉袄。每一件事物都应该有它的价值，即使是一件鸡肋棉袄。
十一回老家，棉袄翻出来继续穿。在西安还是穿短袖的季节，而在山里，我裹着棉袄看星星，看早晨的雾，看秋风吹黄了枝头的金柿子。
我喝醉了酒，也睡在这件棉袄里。穿着它，我可以躺在任何一块岩石上，齁齁大睡。
每逢假期，领导总安排我们和没放假的项目经理视频连线。
同事们发在群里的照片，衣着各式各样，展示着季节赋予人们的独特的美丽。
而我穿着一成不变的灰棉袄。对着视频镜头，露出憨傻的笑容。
“过节了！领导安排我和您视频连线。项目上一切都好吧？那好那好，祝您节日快乐！”我机械呆板地说着台词。
挂了视频，我如释重负。管他视频那边有没有人说我是穿着灰棉袄的大傻冒。
刚刚过去的国庆节，我回到山阳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岳母的衣柜里找我的灰棉袄。
灰棉袄压在很下面。岳母费了很大力气，才帮我翻出来。
我赶紧穿在身上。就像套上了黄蓉送给郭靖的软猬甲。就像别里科夫钻进了“守法公民”的躯壳里。
在潮湿的衣柜底度过了漫长的几个月无人问津的时光，灰棉袄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霉味。
我穿着灰棉袄直到吃完早饭，大姨姐才冲着我“呀”的一声叫起来。
她在我灰棉袄的衣领下面抠下来一个五角钱硬币大小的飞蛾虫卵。
我这才发现，我的灰棉袄遍体都布满了这种恶心的虫卵。
在老婆的提议下，我把棉袄脱下来，晾在晾衣绳上。
天气无比晴朗，阳光如火一般，我能感觉到我的灰棉袄在阳光下几乎就要燃烧了。可飞蛾虫卵却卯在棉袄上岿然不动。
后来，我用卫生纸把那些虫卵一个个从衣服上抠下来。大概有二十几处。我抠了几乎一个上午。
最可恨的是。虫卵似乎是有腐蚀性的。虫卵抠掉的部位，布料蚀出了一个个圆形的窟窿，棉絮从窟窿里冒出头来了。
也许是该彻底扔掉这件棉袄了。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
那个声音冒出来后，在心里留下一大片空白。我觉得心好疼。
我的心也被虫卵腐蚀了。
细心的朋友应该能够发现，我今年还是穿着灰棉袄和项目经理们视频的。
视频不够高清，棉袄上的洞洞看不出来。
就像人生。人生就需要模糊。模糊了，你就看不出伤痕。
今天，我离开了老家。我回到城市去了。等我下次再回去，那件灰棉袄还在吗？
我干嘛那么在意它？
我应该去拥抱新的生活——那些没有伤痕的，没有痛苦的，没有虫卵的，幸福快乐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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